《幽兰故事》五津风烟

8、他还活着

　　“小怀，做我的女儿好么？”
　　听到夫人说出这句话时，我实在有些惊呆了。我直觉的抗拒，看着夫人笑容中的期待，我把几乎脱口而出的拒绝在嘴边咽了一咽，也许我该说的委婉一些，毕竟夫人对我一直照顾的很好。
　　就在我低头思量该怎么拒绝时，夫人似乎看出了我的犹豫，说道：“你不急回答我。你先回去好好养伤吧。”
　　我点点头，这样也好，让我回去好好想一个托词吧。
　　我不愿意有第二个娘亲。生我养我的娘亲虽然对我不算很好，但是我知道她其实是很疼我这个女儿的。小时候娘亲总是喜欢抱着我，抚着我的长发，那一种痴痴的眼神总让我回味。长大了一些，我与娘亲也疏远了一些，我心里是不愿的，不过我知道娘亲是离开爹爹日子久了，挂念爹爹的心越发重了，才渐渐顾不上我的。也许娘亲现在陪着爹爹，心里会更挂念我一些。
　　我只有一个娘亲，那个轻轻柔柔唤我“怀儿”的娘亲。
　　可是我怎么跟夫人说呢？夫人刚刚的眼神分明是很期待我答应她的，我受她恩惠，这样直接拒绝似乎有些无情。唉，我实在不擅于费这些脑筋。
　　不过幸好夫人在第二天又离开了潇然居，一连几天都没回来。我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我的托词却还是没想到。我长了二十年从来都是我行我素，为考虑怎么拒绝别人而烦恼确实是第一次，这也确实难倒了我。我似乎不该想那么多，也许趁夫人没回来之前悄悄的离开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我最终还是没走成，因为就在我下决定的当天夫人回来了。
　　夫人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了，而是一帮人。当我看到一向清净的潇然居竟然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回屋待着，我不喜欢人太多。不过小蝶显然不这么想，她似乎很兴奋，一直在我耳边大叫：“老爷终于来了，好久没来了呢！潇然居好久没这么热闹了！看那些马，都是千金难买的千里马呢，还有那些护卫，他们的武功都很高的……”
　　小蝶碎碎念念了一下午，我虽然不想听，却还是知道了个大概。“老爷”是富甲一方的大商客，半个月左右总要来一次潇然居，每次来都是车马成群，待上三四天。这三四天里潇然居可谓是夜夜笙歌，筵席如流水一般铺开。说到筵席，小蝶更是手舞足蹈起来，连上过什么菜、喝过什么酒、看过什么舞都一一描述。
　　待她说得口干舌燥的时候，我起身倒了杯水给她，她一饮而尽，问我：“你不好奇么？”
　　我点点头：“好奇。”
　　“可我觉得你一点好奇的样子都没有……”小蝶似乎不太满意我这个听众的表现，嘟囔着一句，便转身出去了。
　　我自小生长在乡里，刚出镇又莫名其妙的进了潇然居，莫说是笙歌曼舞、丰盛筵席，就是一般人家的嫁娶喜丧都没瞧过几次。不过我确实对小蝶说的那些不是很感兴趣。一来我此刻满脑子都想着如何婉拒夫人上次的要求，顾不上这些；二来如果有人在脑中幻想过无数“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这样的场景，对凡尘间的筵席又会有多少兴趣呢。
　　小蝶出去后，我闷坐在房间里，窗外人影憧憧，似是热闹不已。不知过了多久，小蝶手捧托盘满脸灿烂的推门而入，一个念头突然闪入我的脑海：要是能化身屋内的任一摆设，静静的待着，不必被人打扰，让我做什么都好。
　　“快看，快看，很漂亮的衣服呢！”小蝶一手掀开托盘上的红罩布，顿时满屋的珠光。小蝶“哗”地抖开盘中的长衫，站到我的面前，问我：“好看么？”
　　滑滑的锦丝料子，猫眼大的珍珠扣子，盘云般的绣花底，流水般的金丝线，真是件好衣衫。我点点头：“好看。”
　　小蝶一听，开心的笑道：“那赶紧换上吧，夫人等你出去呢。”
　　我自小虽不是粗布麻衫的长大，但也向来是素丝素布，忽然间换上一件繁花似锦的华服，镜子里的自己就仿佛是一只灰麻雀硬生生的被涂上缤纷的油彩。
　　小蝶在一旁却是不停赞道：“夫人的眼光果然是好，真是太合身了。”
　　跟在小蝶身后向夫人住的小楼走去，一路上心中暗想：“穿着她挑的衣服，依她的意思去参加筵席，应该报了她的一番恩情了。散了后，我也该走了。”
　　平日里典雅素净的小楼今日装扮的宛如新房一般，红绸裹的楼柱、红毯铺的长梯、红花饰的窗格，一切似乎都染上了红色，而且红的快溢了出来。还未进大门，里面已经传出丝竹歌乐，隐约间还能听到夫人的笑声，笑的有些失了庄重。走进门里，我突然有些惊讶潇然居里何时冒出了那么多的人，轻纱遮体的舞女、靡靡沉醉的乐工、青衣短帽的侍者，还有刀剑在佩的护卫，这些人统统朝向楼里面门而坐的二人舞着歌着笑着。看见我的进入，原本围在厅中的舞女不约而同的给我让出一条通道，我不得已只好步步上前。
　　夫人朝我微微点头示意，我半低着头在他们面前停下。耳边传来夫人刻意压低的话：“老爷，这就是我挑的女儿。你瞧瞧？”
　　“抬起头来。”
　　我压下心头不满，应声抬头，直视对坐的老爷。他额宽脸方，泛着油光的红彩在他脸上隐现，果然是富极之相。一道审视的目光自上而下扫遍我的全身，我压抑着微颤的感觉，回应着老爷的目光。
　　老爷一番扫视之后，不置可否的一笑：“小洛，太大了吧？”
　　夫人半歪在老爷身上，腻声道：“反正他们都知道我是不会生养的，收个大的小的有什么不一样？老爷，这可是你答应我的，别事到临头又来反悔啊！”说到后半句，夫人似乎起了怒气，稍稍离了老爷，偏开头去。
　　老爷似乎不经意的瞄了我一眼，轻轻拍着夫人的肩，连声到：“好，好，我答应便是。”
　　夫人得意的笑了一笑，亲手斟了杯酒递到我的面前，说道：“小怀，这就是你干爹了。敬杯酒吧。”
　　我看着陌生了许多的夫人，无语，转身。
　　我穿过依旧萦绕在耳边的丝竹歌乐，向门外走去。走出去，走出这个小楼，走出潇然居。重新开始我被打断的江湖生涯。
　　“站住！”
　　一声带些怒气的大喝叫住了我。厅里的人似乎都吓了一跳，安静了下来，看着我。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心里无奈，转身面向身后大喝的夫人。
　　夫人端着酒，在众人的注目中慢慢的走向我。她的脸上竟淡淡的带着一丝微笑，仿佛刚刚那声怒喝并不是发自她的口中。
　　夫人看着我，语调温柔的说道：“小怀，我听莫先生说你熟读诗书，诸子百家俱是知晓。想来你自小读的书里必是有教你何谓知恩图报吧。”
　　我点点头，低身行了一礼：“沈怀谢夫人当日救命之恩。”
　　夫人继续说道：“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对你既是救命之恩，那你又该如何相报呢？”
　　“夫人救命之恩，沈怀自以一命相报。夫人大可再将沈怀的命拿去。”
　　“可我不要你的命，只要你……。”
　　“那我只有走了。”
　　“沈怀！诗书礼仪你难道是白读了？！”
　　不错，爹爹的书简里是时常可见知恩图报的故事，但我读这些书不代表我就得按着书中写的去做。书简也是人写的，看书的人为什么必得按别人的意思行事呢？爹爹在书简中时常批注此处无理，那里不通，想来爹爹也不是照本宣科之人。娘亲教我武功时也常说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练法，不必拘泥于她的说教。此刻我不愿做的事，自然更不用在乎夫人的想法。
　　我微微一笑，扭身欲走。
　　夫人一把拉住我，轻声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句。
　　我顿时盯住她的脸，看着她肯定的点点头，心中渐渐热腾起来。我们互相注视了许久，夫人似乎松了口气，问道：“留下吧？”
　　我无奈的点了点头。
　　夫人把手中的酒递给我，我看着酒杯心里仍是非常抵触，接过酒杯半晌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我知道夫人在一旁的眼神很期待，但叫我如何去做心里厌恶的事呢？
　　座上的老爷突然哈哈一笑，对夫人说道：“算了，这杯酒等回去再敬吧。”
　　我心中松了口气，夫人紧张的神情也松懈下来，连声应道：“是，是，回去也是要敬的，现在免了也好。”
　　夫人拿回酒，走上座去，老爷眼神转到我的身上，看着我说道：“不过，女儿还是要好好调教的。小洛，咱们夏家可不要不听话的孩子。”
　　我实在待不下去了，低声问夫人道：“我要先出去了。”
　　夫人看看老爷，点点头，应允的眼神里带着些警告，似乎也带着些哀求。
　　我走出小楼，身后的厅里丝竹声又开始奏起。我心里突然好想离这个小楼越远越好，但最终我也只不过走到了潇然居的最偏处，躲在一大片阴影里一个人坐着。
　　我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夫人刚刚的低语：
　　“小武还活着，想见他就听话。”
　　小武哥还活着，小武哥还活着！那他在哪呢，夫人怎么会知道小武哥的事呢？她是那么肯定，我不由自主地相信她。但隐约间脑子里却也在飘着另一句话：“姑娘，你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他八年前就死了……”
　　死了？活着？
　　到底我该相信谁呢？
　　渐渐的，八年前我跟他结识的点点滴滴再次涌上脑海。
　　小时候他拉着我的发辨，喜欢惹我生气然后嬉皮笑脸的赔罪，等我开心了却又学着大人家叫我媳妇，再惹我生气……
　　镇上有户人家养着大狗，因为吼得我害怕，他就夜里爬进人家院里偷偷的毒死了那条狗，然后被人送官棍罚……
　　他喜欢吃辣我喜欢清淡，他却总爱在我带上街的干粮上涂辣椒水，等我呛的大咳不止，他又嬉笑着递给我一杯水，帮我拍胸捶背……
　　娘亲从不愿意为我过生日，只有他每年陪着我，跟我一起数星星，听我讲想象中的爹爹，笑我喜欢抱怨娘亲忽视我……
　　我永远都忘不了他临走时悲伤坚定的神情，永远都会记得他让我等他回来。八年来，我为他留了长发，为他练了剑法，为他足足等了八年。八年里镇上的人都说他已经死了，八年里我每个中秋都傻傻的数叶子，我就快死心了……可是突然有人说他没死，还活着。
　　“快！快拉住它！”一声大吼惊醒沉醉在回忆中的我，随之一片喧哗渐渐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