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故事》五津风烟

9、 家宴

　　“快！快拉住它！”一声大吼惊醒沉醉在回忆中的我，随之一片喧哗渐渐临近。
　　身处阴暗间我看太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正欲起身探个究竟，只听一声马嘶长响，数步外似乎有一庞然大物正面冲了过来。情急之下，我的胳臂突然被人拽住，急转半步跌入一人怀抱，一匹白马从身旁险险冲过。
　　淡淡的草根香混着汗气绕在鼻端，我深吸一口气，推开怀抱，低声说了句谢谢，便转身离去。那人比我高了一头，我并未抬头看清他的面容。应该是那个夏家老爷带来的侍从吧，我不愿与夏家的人牵扯过多。此人虽救了我，但想来那失控的马也是他们的，功过相抵，我也不欠他了。
　　第二日我去追问夫人小武哥的下落，夫人这般答我：“他跟我提起过你。他叫你怀儿是么？他不在潇然居，我现在也不能告诉你他在哪。你只要替我做好夏家的女儿，等到了时候我自然会将你带去见他。”
　　就这样，我成了夫人的女儿，也成了夏家的女儿。并在三日后，我随同老爷夫人一起去了夏庄——夏府在江南的庄园。
　　老爷叫夏承渊，做养马生意，家有一妻二妾。夫人因无所出，一直未能进入夏家门，只在潇然居被老爷“金屋藏娇”。我不太明白一直无子的夫人突然有了一个二十岁的女儿，别人会做何想法。反正顶着四姨娘和女儿的头衔，夫人和我顺利地进了夏庄。
　　夏庄很大，比昔日镇上最富一户人家的园子也要大上几倍。夫人和我住在西南角的一个小院子里，与潇然居比起来虽是差了一些，但是角落清静正合我意。夫人初时似乎有些不满，但后来却也安然而居。
　　小蝶被夫人派作我的使唤丫头跟了过来。莫先生则称我伤势已好，而他素来喜静不喜动，便留在了潇然居。
　　到了夏庄的第二日，我随夫人见了夏府众人，对夏老爷和夏夫人行了正式的拜茶之礼。夏夫人面容雍然，气态端庄高雅，颇合我心中对“贵妇”一词的想象。夏老爷的另外两妾孙氏、王氏也是举止娴柔、美艳妩媚的丽人，相比起来当日淡妆素面的夫人倒是失了些许颜色。
　　那日之后，我在夏庄安静的待了约摸十日。这期间偶有三夫人王氏会前来冷言几句，但都被夫人波澜不惊的挡了回去。其余的日子多是风平浪静。我心下暗自琢磨：似乎应该跟夫人商谈一个期限，一直这般下去不知何日才能见到小武哥。我总不能做她一辈子的女儿。数月半年应是足矣。
　　我去找夫人时，她正在屋里对镜梳妆。轻描黛眉，略点额黄，稍施雪粉，夫人对着镜子向身后的我笑问道：“好看么？”
　　我点点头，夫人自进夏庄以来一直淡妆素面，不若在潇然居的明艳照人，却也是美丽的。爹爹颇为推崇的东坡居士似乎曾有一句“淡妆浓抹总相宜”用来形容夫人应是恰当不过。
　　夫人招手让我过去，拉着我的手对镜问道：“你看镜子里我们俩谁好看？”
　　自然是夫人，不仅是天生美貌，她身上似乎有一种轻轻若若的感觉，总能将别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就如以前我常常看娘亲着迷一般。她们的一颦一笑似乎总比我来的雅致柔美。
　　夫人见我望着她，笑道：“你定是觉得我好看些是么？”
　　我点点头。
　　“傻孩子，若是这镜子会说话，它的回答一定不是我，而是你。年轻的面容总是透着光彩，那种让老人见了便要妒忌的光彩。不施脂粉，美自天成。到了像我这般年纪，没有脂粉已不好见人了。”
　　“可是，我娘亲也从不施脂粉，她也是美的。”
　　夫人浅笑应道：“是，哪有女儿不觉的娘亲好呢？况且你这般漂亮，你娘必定也是美的。”
　　她摸着我的衣服，又继续说道：“小怀，待会去房里换件衣裳。夏家长子回来了，老爷今晚要接风摆宴。你换那件鹅黄的佩裙随我去吧。年轻虽不用刻意梳妆，但也不要总穿这些灰黑的裳裙。”
　　“这些衣服都是我娘亲留给我的。我喜欢穿，不想换。”
　　“等你到了你娘的那个年纪，穿些灰黑便也罢了。”
　　“不是，娘亲年轻时穿的也是这些。”
　　“你怎么知道呢？哪个年轻女孩不喜欢鲜艳颜色，我却不信。”
　　“娘亲当年离开她师父的时候就是穿着这些衣服的，人家都叫她‘幽兰魑魅’，可不是说她衣着鬼魅？”
　　夫人颇为惊讶：“‘幽兰魑魅？’你娘是当年的幽兰魑魅？”
　　“是。莫非你认识我娘亲？”我突然期待起夫人的回答，也许夫人能告诉我更多关于我娘亲的事情。
　　夫人轻摇臻首，说道：“也不算认识。只是一面之缘罢了。那日你娘虽是为寻毒王而去闹场，打斗之间却是惊艳全席。她的武功，她的容貌，无人不叹。这么说来我倒信了，她当年确实穿着件黑衣。有人曾对我感叹说你娘亲若不是黑衣素颜，堪得称为幽兰公主……幽兰公主，比洛水不差。”说到这里，她神情迷离，不知想起了什么。
　　我心下疑虑，刚要再次发问，夫人却摇摇手道：“你回去吧，我有些累了。待会还要去参宴，想先歇歇。别忘了叫小蝶帮你换衣裳。去吧。”
　　夫人是跟我娘亲还有什么渊源么，还是她另有往事萦绕？我这般猜疑着回去，见到小蝶迎了上来才想起自己刚刚全然忘了去找夫人的起因。罢了，改日再说吧。晚上家宴，我要换衣裳么？我不喜周身颜色光鲜，娘亲的黑色衣裳让我觉得舒服，安心，像是一个黑蛹将我包裹在深处，宁静的深处。但是……若想早些从夫人那知晓小武哥的下落，还是暂时顺着她的意思吧。
　　吩咐了小蝶，她一听家宴，兴致勃勃地帮我换了佩裙，还想替我妆扮起来。我不依，小蝶却不住劝说。听着她的呱噪，心烦起来只得依了她。还好，她也不会太违我的性子，只是将束发挽了一个偏髻，眉目间淡淡描画了一些。
　　也许还是小蝶深得夫人心意，夫人晚间来接我的时候，见了我的模样，不禁点头笑道：“好俊的丫头！不错，不错，我最喜欢见女孩儿家漂漂亮亮的。”
　　家宴是在夏家后苑的邻水榭上进行，四周是在月色下摇摇曳曳的湖水，只有一弯细桥将水榭和湖岸连了起来。水榭上摆了一张长横桌，我和夫人到场的时候，孙氏、王氏俱已坐在横桌的两边偏席。三夫人王氏微斜的瞧了我们一眼，轻哼了一声。夫人并不理她，带着我坐在了二夫人孙氏的旁边。孙氏淡定而坐，似乎未觉我们一般。
　　我们四人就这般静静的坐着，直到夏老爷和夏夫人从细桥上走来。众人起身相迎，我远远地看到夏夫人身后跟着两个衣着华服的少年，不知哪个是夫人所说的大公子。他们渐渐走近，我的心突然提了起来。
　　是老天爷终于听到我的祈求了吗？
　　自从娘亲去世后，我还未这般快活过，清清凉凉、彻心彻肺的快活。
　　我好想叫，好想笑，也好想哭……那些镇上的人说的果然是假的，还有那个臭老头，什么破半仙，过去未来没一个算的准，下次再被我碰到一定要教训教训他！
　　夫人，夫人果然没有骗我，他还活着，小武哥还活着！
　　我盯着他慢慢走近，八年了，我终于见到他了！他跟我记忆中长的一模一样，这么多年他都没怎么变。那眼睛、那神情竟一点也没变。
　　他走了过来，他看到我了，他还记得我吗，还记得那个缠在他身后的怀儿妹妹吗？
　　他不记得了，他的眼神淡淡地扫过我，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小武哥不记得我了……是啊，都八年了，不是都说女大十八变吗，也许我自己不觉得，但肯定跟小时候长得不一样了，他怎么还能一眼就记起我呢？真傻，我该跟他说，说我是怀儿，他肯定会想起来的。
　　“小怀，怎么了，发什么呆呢？”耳畔响起夫人的低语，我一愣，夫人拉拉我的衣袖，让我随她向老爷行礼。
　　行完礼，夏老爷挥挥手坐在了席首，夏夫人坐在他的右手，小武哥和另一个少年坐在了他的左手。我也随夫人坐下，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急，不要慌，待会席散了再说也不迟，席散了人都走了，就可以跟小武哥好好叙旧了。
　　夏老爷似乎挺高兴，端起酒杯说：“难得逸儿回来，家里又多了两个人，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来，大家把酒都端起来，我们好好干一杯。”
　　夏夫人端着酒杯有些迟疑：“老爷，您的病……”
　　夏老爷不等她说完就挡道：“哎，今晚你不许扫我的兴。来，干了。”
　　夫人趁喝酒的工夫，告诉我：“坐左首的就是夏家长子夏逸，坐他旁边的是弟弟夏聿。”
　　小武哥是夏家长子？这是怎么回事？小武哥怎么成了夏逸？是我看错了？不，不会的，我绝不会认错小武哥，这其间必有什么周折，我待会问问他就知道了。
　　夏老爷干了酒，吃了两口菜，说道：“逸儿，你久不回来，不认识你四姨娘和小妹吧？对了，聿儿好想也没正式见过，是吧？你们两个给四姨娘见个礼。”
　　夏家二子依言向夫人敬了杯酒，夫人站起接了，微笑道：“老爷时常念叨二位公子，今日一见，果然俱是人中翘楚。”
　　夏逸闻言只是点点头，夏聿应道：“姨娘过奖了。”
　　夫人拉起我，说道：“小怀，给你二位哥哥敬杯酒。”
　　我愣愣的站起身，心中些有几许委屈，小武哥真是一点都没想起么，怎么看着我的眼神那样淡漠，就像是看着一根毫不起眼的木柱，一点点熟悉的感觉也没有么？我该怎么叫他，小武哥还是夏大哥……
　　三夫人王氏一声冷哼，让我惊醒过来，不知我呆呆地站了多久，席上的每个人都奇怪地看着我。
　　夫人笑着圆场：“小怀生性腼腆，大家见笑了。”
　　王氏轻笑起来，说道：“到底不像夏家生养的，这般没规矩。”
　　夫人面色有些难看，却不再说什么，只拉着我坐了下去。我无意看到夏夫人的脸色似乎也变了一变，她轻轻喝道：“老三，说什么呢，不怕扫了老爷的兴。”
　　王氏似是颇惧大妇威严，脸色讪讪的不再言语。
　　夏老爷呵呵一笑，似有似无的扫了众人一眼，说道：“好了，好了，喝酒吃菜，不要多说了。”
　　一席家宴一直吃到近亥时才结束。我并没有机会去找小武哥，他吃到一半就离席了，一整晚都见他神情淡漠，不知是怎么了，有些不像我记忆中小武哥爽朗的样子，也许是长大了，变了。
　　夫人在席间喝了不少酒，敬夏老爷夏夫人的，喝夏家二子敬的，被三夫人灌的……总之是喝了很多，散席时脚步已有些踉跄。夏老爷夏夫人走后，我不得不费了好大劲才将她从席中拉起，丫鬟们都忙着收拾残席，似乎没人来理我们。二夫人早早的跟着夏夫人走了，三夫人带着贴身丫鬟得意地离开。我只好扶着夫人慢慢的走回小院子去。早知道就带小蝶来了，我虽然习武力大，但着实还没伺候过醉酒的人，这股子腻人的劲真是不好对付。
　　走过细桥，一个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要帮忙吗？”
　　我扭头看到是夏聿，想了想摇摇头，径自扶着夫人走了。虽然很想有人帮我，但不知为何见到夏聿站在面前就有些退缩，大概是不想与夏家的人牵扯太多吧。我已找到了小武哥，只要跟小武哥说明一切，我们就可以走了，一起闯荡江湖去。小武哥以前答应过的，说总有一天会带我一起闯荡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