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痕映雪》朝曦旭风

4、『肆』

　　两日之后，我顺理成章地嫁入了梅家。适逢一场小规模的战争于宛城打响，因而义父和亲家决定临时取消已筹备的婚礼，择日补办。我于是仅由一方花轿抬入梅家，从此是为梅三少爷的长房夫人。
　　面对年仅十七岁的我，大家的称呼已自然地由“小姐”过渡为“梅夫人”。
　　新的环境还算和睦安定，公公婆婆待我虽非极好，却也能够相安无事。只是无兵书可读，那些诸如《女诫》之类又甚是乏味，读着无趣的紧。除此之外，一切……都还算是称心如意。
　　唯有我的夫君，梅三少爷梅佶，待我却极为冷淡。除却大婚当晚例行夫妻之礼外，我嫁入梅家这一个月来，与他竟也只有数面之缘。
　　所幸我并不在意于此，我自有我的牵挂——义父是否安好，贾诩是否守口如瓶……以及他……过得可好？
　　他既说过他喜欢我，如今我却委身嫁于他人，他……可会难过么……

　　一日清晨，我睡得正酣，却恍惚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我一向如此——睡得轻，易为响动所扰。
　　睁开惺松的睡眼，方才看清来者乃是自己的贴身侍女没药——她与丁香已随同我一起入住梅家。然而与略显活泼的丁香不同，记忆中的她应当是很安静文雅的，全然不若此时，裙摆因奔跑而纠缠一起，额头亦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怎么，你撞见鬼了么？”不知何故，她这般狼狈模样，竟使我一扫平日的忧愁，隐约觉得有些愉悦——当然，我自诩并非幸灾乐祸之人——我笑了笑，略带打趣地道。
　　然而，转瞬之间，我的笑容就枯萎在了脸上——没药带着哭腔的回答已然将我这份难得的愉悦生生扼杀在了襁褓之中。
　　“夫人，不好了！……老爷、老爷的府邸失火了……可是……老爷到现在还困在里面啊！”
　　断断续续的话语从她口中呜咽而出，于我却不失为数道惊雷，霎时自我的天灵盖一穿而过——在我尚未反应之际，它们已然杀得我措手不及、溃不成军！

　　匆匆赶至太守府，尚未入得大门，已然感受到铺天盖地而来的蒸腾热气。
　　我自幼生长的地方，而今却是化为了一片火海！
　　“夫人，不好了！老爷、老爷的府邸失火了……可是……老爷到现在还困在里面啊！”
　　——义父！您可一定要没事啊！
　　我的心中，第一次有了如此激烈的情绪，而我的脑中，当下却是一片空白。平素的沉着冷静通通灰飞烟灭，此时此刻我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找义父——事实上我也确是这样做了。
　　尚未入得门中，一股热浪已迎面袭来，伴随着浓烈的烟尘。我想来是不知此时应当屏住呼吸，结结实实的吸了一大口，胸中一梗，不自觉已咳嗽数声，气力尽殆。
　　“夫人！”丁香、没药此时方才回过神来，她二人顾不得呛人的烟尘，急忙上前将我又拉又拽地远离了门边，“千万使不得！”
　　我愠道：“让我进去！”
　　她二人竟异口同声：“使不得！”
　　你们！怎会了解我心中的感受？！我正欲发作，一转身却瞥见自偏门跑出一人。
　　……竟是贾诩！
　　我如瞧见救命稻草一般，丢下犹且喋喋不休的丁香没药，匆匆上前。
　　他想必是有些惊讶，整了整衣衫，走上前道：“张绮小姐。”
　　我显然是不若他般冷静：“义父呢？找到他了吗？！”我想我此刻的神情定是极骇人，贾诩显然被我镇住，半晌方道：“这……”
　　“如何？”我凝视着他，盼望能够听到诸如“张绣大人平安无恙”的回答，可贾诩却一直这样“这……”着，不复多言。
　　他这般拖泥带水，答案却再清晰不过。
　　“一群废物！”我恨恨地道，眼泪却不自觉流了出来，“让我进去！”我转而向丁香没药道，她们自然只能依我，随我一道前往。
　　只余下贾诩一人静静站在府邸门前。

　　顾不上回想方才的失态，我以衣袖捂住口鼻，稳了稳情绪——我希望自己能够保持冷静——快步赶至义父的居所。
　　府邸依然被大火吞噬着——虽然大半已化为了灰烬——我却无暇顾及这些，只因此时此刻，我的视线已然完完全全被一旁躺在担床上的两个人所吸引。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决堤，于是我知道自己是有多么地深爱着他们——一个是哺育我长大成人的义父，张绣；还有一人，我们在一个飘舞着雪花的冬日里相遇，他告诉我，梅花只有在风雪的映衬下，才能展现最美丽的色彩……淳于筠。
　　“他们……怎么样了？”我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虽然并不容易，问向静站一旁的几位大夫。
　　大夫闻声回首，见是我，有些惊讶，旋即恭身行礼，我亦回礼。最年长的马大夫道：“他们虽然昏迷，不过脉相都很正常，应当没事了，小姐大可安心。何况张太守仁德宽厚，命中注定有贵人相助，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马大夫依然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我却完全听之不见。只因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霎时覆盖了我的全身——
　　嗯，怎么说呢……我无法言叙这种感觉：明明很欣喜、很……满足，可是眼泪却是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甚至比方才悲恸时的更多，更难以抑止……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喜极而泣”罢……
　　我静静地站着，站在被烈焰吞噬的楼阁前，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如此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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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于筠于一个明媚的清晨醒来。
　　他睁开双眼，环顾四周，发觉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环境中。
　　“我……”
　　一袭素衣映入他的眼帘，正是令他魂牵梦萦的张绮。然而，记忆中神情永远如冰雪般平静落寞的她，现今却是笑吟吟地望向自己：“淳于公子可醒了么？”
　　“嗯，这里是……”一时间未能适应美人如斯，淳于筠愣了片刻，方讷讷问道。
　　“这里是我以前的房间。”张绮依然笑着，她看着眼前的少年，眉眼间尽是感激，“淳于公子，我要多谢你……”
　　“张太守他……”淳于筠登时恍然大悟：原来——
　　“义父没有大碍，如今正在西厢房静养。说来，我可全听下人们说了呢，说是亏得淳于公子舍身相救，这才救了义父一命……”张绮心领神会，粲然笑道，神色却极为认真，“多谢！”
　　——原来，这番笑貌，仅然是对自己的感激……么？
　　一念至此，淳于筠惟剩暗暗地苦笑。
　　张绮见淳于筠神色恍惚，显是未认真听自己说话，只道他方睡醒，思维混沌所致。也不多问，只是将一套崭新的衣裳放在床头，柔声说道：“请公子换套新衣，随后到大堂来，我和义父当正式感恩言谢。”

　　凝视着张绮的身影自走廊的拐角处消失不见，淳于筠低下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新衣，瞳中光芒闪烁不定。忽听得他叹了口气，下床推门欲走，却又折回，取了新衣紧紧地抱在了胸前，方才叹息着离开，身形隐没在太守府朱色大门的深处。
　　而在他的身后，一片假山的阴霾里，贾诩的目光闪烁，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