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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婴儿棺 ...

  •   那是一个二十多公分高的男童,光着屁股,只穿了件鲜红鲜红的小肚兜,头顶扎着个冲天揪儿,有点神似红孩儿,只是眼睛里尽是死板的漆黑,完全没有孩子的灵动。

      我向来对人偶这类东西缺乏好感,总觉得它们不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在它们呆滞的目光背后,似乎隐藏着一双狰狞的眼睛,它无时不刻地窥探着人们的一举一动,或者说,它们就像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悄无声息地觊觎着人类的灵魂,伺机占为己有,并取代其存在。

      故此,我对布袋戏、皮影戏之类作为传统酬神之用的活动一向敬而远之。

      也不是我营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只是那种感觉很难言明,就好像有些人觉得香菇香,而有些人则认为那是一种难以下咽的臭,似是一种潜意识的排斥,让人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我盯着闷油瓶手里的人偶,满脑子说不出的厌恶。

      “不是我的,我从来不碰这种东西。”

      闷油瓶把手收回去,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只人偶,虽说仍旧面无表情,但眼神却是凌厉无比,犹如一把可以洞穿一切的利箭。

      我心里有些微微发毛,“这东西,你在哪发现的?”

      闷油瓶将目光移向我,眼神已经恢复之前的淡然,“今晚走不了了,这几天附近村子有神庙开光,晚上一起去看扁担戏。”

      看戏?我去,这闷葫芦还有这种闲情逸致,难不成是看上戏班里的哪位姑娘了?

      “为什么走不了?还有那布袋人偶是怎么回事?”

      “我不确定,先吃饭吧。”

      闷油瓶拿着人偶离开,随着走路时手臂的自然摆动,人偶的眼皮微微阖了起来,看上去,有种眨眼的错觉,我打了一个激灵,别过脸不再去看。

      意外,不可能全是惊喜,有时候也可能是惊悚。

      我跟着闷油瓶走出屋门,一眼就看见房前右侧的空地上赫然停放着三口大棺材!我登时僵住了,第一反应就是死人了,还是一家三口全灭型的!看着三口大棺材庄严肃穆地矗立着,我心里一下子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悯,几乎想跪下来叩仨头道声:一路走好。

      “那是空棺。”闷油瓶淡淡道,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鄙夷。

      我再一看才反应过来,那三口棺材居然全部没有刷漆,我默默汗颜,干笑着问闷油瓶道:“这里怎会有棺材?”

      他抬手指了指路边一个埋在地下露出半截的水泥板,示意我过去看,我犹犹疑疑地走上前去,只见水泥板上用刷子涂抹出四个大黑字,虽说久经日晒雨淋,颜色已褪掉得斑驳不堪,但离远几步还是可以清楚地辨出笔画——“棺材出售”。

      我靠,敢情我眼前这位闷油瓶小帅哥是给死人做房子的!指不定还是个8级木匠!

      我又瞅了两眼那几口棺材,猛然想起昨晚上看到的黑色木匣,心中豁然明了起来,依大小、形状,那分明就是一口小棺材!

      上初中时,我们学校操场边有一片老坟,后来操场整修,老坟不得不迁。之后起坟的时候有不少胆大的学生围观,学校也没阻止,我当时就站在层层围观者的里圈,看得比较清楚,其中有一个坟包起出的是一对母子合葬,小孩的骸骨已经腐化得零碎不堪,猜不出年龄,不过收拾出来的骸骨倒是放进了一个很小的木匣里,那木匣便是一口殓葬婴孩用的小棺材,其外观和我昨晚见到的那只十分相似,时隔这么久,也难怪我一时记不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闷油瓶站在了我身旁,面色奇怪地盯着我。

      我有些尴尬地挠挠头,思索了下,就问他:“我昨晚上见屋里放了只小棺材,今天怎么不见了?”

      闷油瓶吐了一口气道:“卖了。”

      白白的哈气从他口中呼出,朦朦胧胧的,将他嘴角一贯的冷漠笼在一抹氤氲下,看不清表情,也猜不出情绪。

      天灰蒙蒙的,黑云压得极沉,几乎要下雪的样子。

      一顿早不早午不午的大酱面,吃得我如咽糠麸,也不是我太贪嘴挑食,只不过在得知面是塌肩膀怪人做出的,我想任谁也不可能保持淡定,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下筷子吃面吧?然而更令人头皮发炸的是他那两道阴恻恻目光,始终蛇一样死死的黏在我身上,再加上他那张可怖的怪脸,在白天看来简直太抽象太奇葩了,我实在没勇气直视,只得背过身眼不见为净。

      硬噎下半碗面后,我逃命似的离开后院,这才摆脱那种有如芒刺在背的烦躁感。

      他是闷油瓶什么人?我坐在屋前的水泥石台上随心猜想着,从斑白的发色看,估计至少也是天命之年,难道他是瓶老爹?我立即甩头否定,闷油瓶应该还不至于另类到喊老子“老张”、或者父子亲密到直呼其名的程度,并且两人的长相,说是天壤之别一点也不为过,更别提什么血缘相,除非塌肩膀告诉我,想当年没被毁容时,他也是位风流倜傥的张伯虎。

      我有些哑然失笑,不管是民间传说,还是小说影视,在讲到一些人们认为是不祥之地的处所,总会有一个阴阳怪气不人不鬼的看守者来制造吓煞旁人的恐怖气氛,从而达到令人尖叫的感观效果,然而现实生活里,剔除了华丽的语言色彩和灯光特效,在遇到塌肩膀这样的人时,虽说没有歇斯底里的惊惧,但那种真实的视觉冲击,还是让人浑身十二分的不舒服。

      不多久,闷油瓶也慢慢悠悠地从后院走了出来,一脸的冷然,似乎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他的面部表情就一直没怎么变过。

      面瘫男!我暗暗腹诽道。

      石台挺长,是用两摞石砖支起大半块水泥楼板,闷油瓶很随意的坐在另一边,仍旧是闷声不吭,然而没过多久,我就有点耐不住了。

      “那个人,他是你什么人?”对于一个初识的人来说,这么问确实有些不太礼貌,但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还是如实问出了口。

      闷油瓶扫了眼一边的几口棺材,道:“那些,是他做的。”

      原来8级木匠另有其人,想来如果闷油瓶整天埋在一堆刨花、锯末里,还真有点让人想象不能。

      “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你做的。”

      闷油瓶没接我话,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话可说。

      “早上的事,你能不能解释下,为什么说今天走不了?因为一只人偶?”我问。

      他又沉吟了片刻,才缓缓道:“那只人偶是前天一场扁担戏的道具,今天早上发现放在你床上。”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之前我整理过床铺。”

      一抬眼,我又瞥见那三口大棺材,心里想起那只人偶,难免有些发毛。

      “没那么玄乎吧?说不定是谁故意恶作剧,昨晚后夜不是有人来过么?我听到讲话声,但没起来。”

      “有些事不是你所能理解的。”

      “也可能是你想多了。”

      他轻叹了口气,又归复了一贯的闷葫芦状态。

      头顶彤云越积越厚,似乎又沉了几分,好像下一刻便会不堪重负,在这座北方的小镇上,落下今冬的第一场雪。

      半碗大酱面的热量很快就被冷风噬尽,身体也逐渐发起冷来,我搓搓僵冷的手,站起身,哪知脚板下一下子如同涌上了千百只蚂蚁啃咬,我一屁股又蹲坐回去——靠脚麻了!

      我抓心呕肺地抬起脚,又放下,在地上又磋又踏,缓解麻木,干燥的地面腾起一层尘土,荡了一鞋子灰,闷油瓶收回对着虚空发呆的状态,用一种近似于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双脚跳大神一样的动作,虽说他眼底的情绪依旧是平静得不惊一丝波澜,但就是这种淡薄的态度,让我笃定他内心一定有只恶魔在仰天大笑。

      “脚麻了。”我咧嘴扯出一个半哭不笑的表情,我想我的样子一定蠢透了,因为我随即看到他紧抿的双唇,自唇角处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浅淡如眼前初落的雪花,轻渺如幻。

      这绝对是赤裸裸的幸灾乐祸!

      不过那丝浅到不行的微笑仅仅停留了一霎,转瞬即逝,即使我想再多看半秒也只能是暗叹惋惜。

      直到一抹素白又从鼻尖掠过,我才“嘿”了一声反应过来,“下雪了!”

      “有什么惊奇的。”那闷油瓶子一脸的不以为然。

      “杭州不比北方,很少下雪,就算下也是刚覆上地面,薄得很,转眼就化了。”我侃侃而道,脚上的麻木感不知何时已然消失全无。

      “这里冬天只有雪。”

      “那你整个冬天岂不是很无趣?”

      “没什么不同。”

      “什么?”

      “每天。”

      哦,敢情这位小哥是一年四季如一日,除了无趣就是趣无,但转而想下,如果没有塌肩膀和棺材,那他的生活会不会了无生趣到只剩下一片空白?不过,我并不了解他,所以也不能因片面的貌相而断然乱判。

      “那今天呢?”我脱口问道,问过之后才发现这个问题十分窘迫,老脸顿时囧了起来,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这天对他来说是相较特殊的一天,那感觉,似是一种非常棒的成就感和虚荣感,我想我一定是脑子进水了。

      不过他并没有任何表态,而是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不怕?”

      这回轮到我摸不着头脑了,“怕什么?怕你?”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左手虎口轻轻卡在右手尾指末端,用大拇指有意无意地描摹着右手手心的掌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有雪花不经意地落在他手心,转瞬融成一滴不规则形状的水珠,晶亮而剔透——对于手,这算不算也是一瞬不同寻常的际遇?

      “活着的人,忌怕棺材。”

      他淡淡吐出这八个字,我却很想笑,突然明白为什么昨晚他会让司机停在离铺子很远的地方。

      我对他道:“人生在这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活下去,他们只是希望活着,活得更久更远些,当然,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是和棺材没有半毛钱关系的,那种忌怕只是出于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不过我看来它仅是一个入殓逝者遗体的容器,为什么要怕?总有一天我也会殓入这么一个四方木盒子里。”

      雪似乎落得密集起来,没有风声,天地间仿佛静谧一片。闷油瓶没有说话,视线定在一旁的大棺材上,我不禁想,难道他是在琢磨该送我什么样款式型号的棺材?他还真是有心。

      我伸出右手,雪飘飘然纳入手掌间,一片又一片,融了又融,冰凉冰凉的,闷油瓶终于看腻了棺材板儿,扭过头大赦特赦地说了句:“进去吧,外面很冷。”

      我真感激他老在我冻僵之前还惦记着我的冷暖,我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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