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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婴儿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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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城镇还属于那种不甚开放的小乡镇,周边遍布初建的建筑工地,到处彰显着新城镇开发的痕迹,尽管如此,表面看来还是相当落后。午夜过后,除了火车站附近路灯幽暗,整个小镇基本上是一片漆黑,就连白天最繁华的街道此时也是萧条至极,甚至野猫野狗的踪迹都寻匿不到,更别提24小时营业的旅店。
我把外套后的帽子拉上,看看走在旁边的那个人,道:“刚才的事情实在抱歉,你要去哪,要不明天搭个伴一起吧?”
我心怀歉意,有意帮他报销明天的车票,结果对方却是缄口不言,结结实实给我吃了一闭门羹。我心下不甘,但又找不到话茬儿,沉默了一阵,只好悻悻然坐到候车室的硬板椅上。
这是夜里最后一趟列车,此时的候车室,仿佛一个偌大的冰窖,已然阒无一人。
他无睹我的不满,兀自走向候车室外,我有些沮丧,就像一个流浪汉失去一个唯一可以搭话的路人,又将归复那种漂泊无根的孤独状态,但我现在的处境,也分不出多余的心力去关心琢磨一个陌生人。
——再在这里挨一夜,也许我真会冻死。
不到雪山就冻死,也未免太他娘冤了。我这趟的终点是长白山,理由说起来单纯得近乎白痴,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把自己扔在四野皑皑的苍茫雪地里,纯粹是闲得蛋疼没事儿找罪受,不料还没到地方,就已经把自己搞得如此落魄。
我胡思乱想着,眼前忽然杵过来一罐王老吉,罐身附着一只白碜碜的手,毫无血色,然而不可否认的,这只手很好看,我顺着手指看上去,当看清来人时,我不禁莞尔,原来那位路人是帮流浪汉买茶去了。
“谢谢。”
我接过凉茶,准确说是加热过的凉茶,温度恰好,我双手捂住易拉罐,顿时觉得一股股暖流顺着手心血管噌噌蹿至全身百骸,几乎所有寒冷都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这里零点过后是没有旅店营业的。”他坐到我旁边的硬板椅上,淡淡看着手里剩下的另一罐凉茶,好看的手指轻轻扣动着拉坏,似乎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
“我知道,前天晚上已经领教过了。”我指了指前方靠墙的一排座椅,由于年久失修,那排座椅中间的扶手已经缺失,毫无阻碍的连成长长一排,“我在那里挨了一夜,凉快透了,我当时还怀疑过自己会不会一个盹儿睡过去,从此长眠不醒来着。”
我有点好笑地揉了揉拔凉的鼻头,又把热乎乎的瓶罐往脸上贴了贴,舒服极了。
他不声不吭地坐着,仿佛一座安静的冰雕,静静地塑着。看着他,我忍不住猜想,他是怎样一个人?
“你是本地人?还是路经这里?”我胡乱找着话题,有点忍受不了这种沉默的气氛。
他侧过脸淡淡的看我一眼,依旧没有作声。我心里忿然,靠,这家伙也太闷了!
窗外冷风肆虐,鬼哭狼嚎似的,几乎要把房顶掀飞。手里的凉茶渐渐冷却,变成名副其实的凉茶,我不禁觉得有些怅然,这样的一个夜,能够让我记住多久?
一年,一个月,还是转目即忘?我假设了无数个时间,只是偏偏漏掉了一辈子。
那闷声不吭的家伙忽然站起身,云淡风轻的吐出两个字:“走吧。”
“去哪?”我心下诧异。
“找地方住宿。”
“你不是说这时间点儿没地方住吗?”
他拿起随身行李,也就是之前被我撞掉的铁皮盒子,然后不由分说地转身朝外走去。
我犹豫着,脚步却不自觉地跟了上去——只要不是栖风露宿,去哪都行。
车站外称不上广场的空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枯叶,瑟瑟立于风中的梧桐,一夜之间散尽了所有引以为傲的绿。
在车站大门的左侧,停了一辆没有牌照的黄色面包车,司机已经歪着头睡得正酣。
那闷油瓶走过去敲了敲车窗玻璃。
闷油瓶——我有点忍俊不禁,不知道怎么会冒出这样一个名字,不过这三个字还真有点实至名归的意味。
司机一边打着哈欠磨磨蹭蹭地把后车门打开,闷油瓶矮身钻进去,朝我说了句“上车”,而后又向司机报了一个极其简短的地址:齐庄路口。
车子一路晃晃悠悠地行驶了近半个小时,最终停在一个不规则的“X”形交叉路口处。闷油瓶抢先付了车钱,没想到他这样一个闷葫芦还是挺懂人情世故的。
下了车,待面包车扬尘而去,我才发现这地方四下里一片黢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就连低沉的狗吠也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乎除了骚动的风,整个世界都是空旷一片。
出于人类本能的自我防护意识,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万一那闷油瓶心起歹意,谋财害命,那我岂不是等于自献刀叉的烤肥鸭?
我暗自捏了捏拳头,心说论体格,老子比他壮实多了,他要是敢过来,老子豁出去硬拼,还指不定谁摆平谁!
他身影略微动了一下,似乎不太确认地试探道:“吴——邪?”
我心头一跳,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不会对你怎样,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回去。”他答非所问,却一眼看穿了我的腹诽。
我一时像个被揪出现形的窃贼,措颜无地,但心里又忍不住暗骂:我操,你把我带来,车子七扭八拐转了几个弯我都数不清,这会儿又大义凛然的让老子回去,乌漆嘛黑的我回哪去?半路摸去喂熊啊!
“你想哪去了,鬼我都不怵,还怕你一个大活人不成,再说你肯帮我找地方住宿,我已经很感激了,不过——”我扯着干巴巴的笑容,环顾一下四周,“小哥,你确定咱们没走错地方?”
“前面不远就到了。”
他的背影与浓稠的夜色几欲相融,我追逐着脚步声,不疾不徐,始终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了大概十分钟,已经是不短的路程了,我有些疑惑地问:“路也挺平坦,怎么不让司机开过来?”
我支着耳朵等他回答,却只听到朔风卷起的轻微脚步声,在寂寥的夜里,扩放到最大。
果然是只不折不扣的闷油瓶!这时候,闷油瓶忽然转身朝左侧路边走下去,我紧走两步跟上去,虽然很暗,但还是能够看清前方几米处一座老式平房的轮廓,房前空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蒙了油布纸,黑漆漆的一大推,风一吹,便呼呼啦啦作响。
闷油瓶轻车熟路的从窗台的砖头底下拿出钥匙,打开门锁,笨重的老木门底部与石臼摩擦发出生涩的吱嘎声,十分刺耳。
“这是你家?”我有点难以想象,这种房子居住的大多会是一些老人,让一个颇为清俊的年轻人居住,总觉得有种遗世的违和感。
闷油瓶依旧不搭我话,径直进了屋,屋里没有一点亮光,全然如墨的黑,随后,一声清脆的啪嗒声响,整个屋里骤然亮起一片橙光,有些微微的晃眼。
“进来吧。”他说着,又自顾自地进了房子里侧的内间。
这房子一共三间,外两间内一间,很像农村普通人家院里的东屋配房,白灰墙,水泥地,顶棚裸露着年久发黑的大梁和檩条,屋里的摆设也根本称不上摆设,实在是简单至极——正对着屋门有一张大方桌,桌子正中央供着神位,另一边的墙角放了一口落了锁的大箱子,箱子上摆了一个琴盒大小的黑色木匣,匣身边角处有雕琢一些粗略的花纹,除此之外,整个外间已基本没有什么可称之为家具的东西了,如果这是闷油瓶的家,那他过得还真是清寒。
不过我总觉得那只木匣子有点古怪,印象里,我似乎在哪见过这种东西,但一时又说不上个所以然来。
里间传来疑似闷油瓶翻找东西的声音,我想了想,索性凑到木匣边儿上看个清楚。
我用食指敲了敲木板,木材的质地很坚实,由于刷了漆,我又不是内行人,实在无法辨认出其材质。
我正摸索着,忽然一团黑影冷不丁地笼在木匣上,我吓一跳,第一反应是闷油瓶从屋里出来了,但细看之下,那影子却是从外侧投过来的,并且由于灯光位置,就算闷油瓶出来,影子也应该在他身后,我下意识抬头去看,目光接触到那“东西”的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他为人,或者说他更像一个怪物,他的整张脸就像是一团熔化的蜡烛,五官难以辨认,蜡泪一样的烂皮和坑坑洼洼的皮肤连在一起,吊钟似的黏在脸上,看上去无比恶心可怖!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的整个肩膀几乎完全垮塌,如果不是脖子里衣扣系得紧,我真怀疑他的上衣会像没栓腰带的裤子似的,一下子滑下来。
太他娘的瘆人了!他怎么这么有勇气活在这个俗不可耐的人世上!
他死死盯着那只木头匣子,眼睛只剩下两个突兀的圆洞,没有眉毛没有睫毛,眼角的眼皮也被熔塌,几乎看不到眼白!
我干巴巴地咽了一口吐沫,头皮紧得几近炸了起来,机械地转过僵硬的脖颈,对着里屋喊了声:“小…小哥,好像来…来客人了!”
过了一会儿,闷油瓶才不紧不慢地从里屋走出来,目光落在那怪人身上,似乎并不显惊讶,随即淡淡道了句:“有事?”
“你没走。”那怪人悠悠地看向闷油瓶,声音十分含混,听不出任何语气。
闷油瓶点头作答,那怪人什么也没说,鬼魅一般转身离去,他走路声音极轻,姿势也异常的诡异,根本不像一个人类的动作。
待他走后,我长长呼了一口气,问闷油瓶那人是谁?
闷油瓶面无表情地看看我,转而盯向我的手,“你流血了。”
我愣了愣,伸出双手一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右手中指指腹被某种东西划破了,血流得并不多,刚才被那怪人吓了一惊,根本没有注意到。
我笑笑,“没事,只是小伤口,瘸不了。”
闷油瓶指了指里屋,道:“房间收拾好了,你睡吧。”
“那你呢?”
“后面还有屋子住。”
他说完,抬脚就要往外走,我急忙叫道:“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他略作迟疑道:“买票的时候,我看到你身份证。”
这天夜里,我基本上脑袋一挨着枕头就酣然入梦,期间,似乎被一阵窃窃谈话声闹醒一次,然后又迷迷糊糊睡着,后来的半宿,我总是莫名其妙的做着一个梦,梦里有个牙牙学语孩子,一直软软糯糯地喊我叔叔,我想过去抱他,却忽然陷入一片虚无的黑暗中。
如此反复,直到第二天上午闷油瓶喊我起床。他说我脸色很差,不过他这里没有镜子,我也看不到。
之后我到外面洗脸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墙角那口大箱子,却意外地发现那只黑色木匣已经不见了。
大概被收起来了吧,我心里嘀咕着,这时候,只听留在里屋的闷油瓶突然叫了我一声,我心下纳闷,一边应着,就转身折了回去。
闷油瓶站在床边,手里提着一个布袋戏用的傀儡娃娃,面色沉沉道:“这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