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风

2、第二章

　　子风归来是在两年后。适逢楚王五十大寿，王宫内外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齐国、燕国也派出太子齐弘、燕韦来给楚王祝寿。各附属国诸侯更是亲自来京觐见，敬献贺礼。一时楚京热闹非凡，驿站里挤满了贺寿的人群，后宫则堆满了各地来的奇珍异宝。宫女太监们也显得异常兴奋，各种成堆的流言在王宫里漫天飞舞。
　　
　　清晨，紫倩为我梳妆，她一如既往地轻叹：“公主，你好美啊。”我失笑，“你每天这样唠叨，不嫌烦吗？”我望进铜镜里，那是一张绝美的面庞，我完全承袭了母亲的美貌，椭圆的脸，肤如凝脂，浓密修长的睫毛下，一双灵秀慧颉的眼眸，眼波流转处泛着雨后彩虹般的光彩，小巧挺直的鼻，不点而朱的唇，一头乌发如瀑布般直泻而下。紫倩用玉梳梳理着我的发，“那齐国太子弘听说是来向六公主求亲的，据说他长得很俊美呢。”我笑问：“比子允、子风哥哥还好看？”“那自然是比不上了”，紫倩对自己的主子是绝对的忠心，“我还听说，那个燕国太子长的很丑，满脸落腮胡子，十分怕人。”“不要乱说话，你又见过他。”我不满意紫倩的空穴来风。紫倩不再言语。停了一会儿，我问她：“你听到子风哥哥的消息了吗？”“没有。”
　　
　　子风回来已有两日，但他没有来看我。听说他前天进宫拜见了楚王和皇后，楚王赐了一个豪华的府邸和数十名美艳的宫女，因此他并未住在宫中。而最近几日，子允忙于接待各国使节，也没有露面，我即使想知道子风的消息也是无处可探。三年的时间，已久到让他遗忘我吗，我的心一点点陷入恐慌中。
　　
　　
　　“公主，寿典上您会见到王爷的。” 紫倩见我情绪低落，安慰我说，“听说那天晚上的寿宴后妃和公主都要参加呢，不过∙∙∙”紫倩迟疑着。“不过，司礼太监没有通知我们，是吗？”我替她说完。紫倩脸上掠过愤怒：“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 我苦笑，自从子风走后，祁皇后因为对我的厌恶，不仅免了我的晨昏定省，节庆之日也不准我参加家宴，除了子允，我是楚王宫中被刻意忽略和遗忘的人。我拍拍紫倩的手，“没关系，我去给父皇拜寿，没人敢阻拦的。”我一定要见到子风，我暗下决心。
　　
　　
　　十日后，楚王的庆寿大典如期举行。楚王在早朝接受了朝贺，晚上则在正殿大摆宴席宴请百官和各国使节。一大早宫中就人仰马翻，后妃和公主们各出奇招，暗中较劲，预备在这次难得的场合里争奇斗艳。
　　
　　紫倩不顾我一夜无眠，清晨就把我拉起来，我无奈地望着她，“不是晚上才开宴的吗？”紫倩正埋头翻找着我的衣物，床塌上已凌乱地堆了一些。“其他公主从一个月前就大批采买衣服首饰，哪象公主你连件新衣服都没有。”紫倩抱怨着。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正牌的公主，那些势利的宫人岂肯为我费心，如果不是子允的过问，我恐怕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周全，又何必计较别的许多呢。我淡淡地说：“就穿紫色的那件吧。”那件紫衣是去年我十五岁生日时，子允送给我的，布料是南国的贡品，蚕丝织成，光滑华贵，其间用金线密密地绣成蝴蝶的图案，流动中隐隐泛着光彩。我只穿过一次，我还记得子允当时惊艳的表情，不知怎的令我极不舒服，就将其置之箱底了。紫倩找了出来，在我身上比了比，大小倒还合适，只是腰身稍微紧了些，紫倩忙到一旁修补。
　　
　　吃过午饭，我靠在床榻上沉沉地睡去，梦中我又真切地看到子风温暖的眼眸。直到紫倩把我摇醒，我才发现已是日落西山了，“公主，您怎么睡得这样沉，喊了几次都喊不醒，这下我们可要晚了。”紫倩埋怨着。我快速地穿好衣服，乖乖地任紫倩在我脸上描上淡妆，紫倩要将我的头发梳成美人髻，我摆摆手制止了，拿起紫色的发带在后面轻轻地一束，任乌发披泻在肩头。
　　
　　当我走进大殿的时候，已是华灯初上。大殿高台的主位上坐着楚王和祁皇后，他们两侧是众多后妃和公主们，下面王孙贵族、文武百官、各国使节已按次序坐好。宴会已经开始，虽未喧闹却已有嘈杂的人声。当我出现在门口，大殿忽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我。
　　
　　在千余人中我仍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子风，他坐在子允的下首，同桌还有两人，一个丰神俊郎，一个虬髯胡须，想是齐国和燕国的太子。子风变了，不再是我记忆中的翩翩少年，依然俊美无俦的脸，五官却如刀刻般，不复少年的圆润，氤黑的眸子如千年寒冰般，闪烁着锐利的光茫，薄唇依然习惯性地紧抿着，却不是少年的倨傲，意外地带了丝残忍和寡情。我紧紧地盯着子风，他也抬首望向我，我们的视线纠结在一起，我难抑心中的激动，眼睛里流泻出对他的思念和依恋，他的表情却讳莫如深，他不再看着我，转过头与子允耳语着。
　　
　　我愣愣地站在那里，恍惚地听到人们的惊叹声，而后是相互的询问声，似乎在打探我的身份，而后我仿佛又看到他们脸上的恍然。我有些不知所措，这时我看到子允微笑着向我走来，他的眼睛晶亮，透着热切赞赏的光芒，令一向温文的脸看起来有些不同。他拉起我的手，低叹：“云起，你美得如天上的仙女。”我的脸有些潮红，低着头随着子允走上高台。我盈盈下拜，“云起给父皇和母后请安，恭祝父皇万寿无疆，万岁万万岁。”清脆的声音在大殿响起，耳边传来楚王爽朗的笑声：“哦，我美丽的七公主，都长这么大了，快起来让朕好好看看。”
　　
　　我站起来，对上了楚王的视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他依然威武严肃，但脸上明显刻下了岁月的痕迹，两鬓也已斑白。他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锐利而充满估量，“你很象你的母亲。”他的脸上掠过一种痛楚抽搐的表情。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我的头，我努力克制着不让恨意流泻出来，“我已经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了。”我回答。“云起，去跟你的姐妹们坐吧。”祈皇后愈加发福的脸上一片慈爱的神色，眼底却是掩不住的厌恶。“是。”我又施一礼，随着子允来到右侧的第二张桌子。
　　
　　一桌的人都用夹杂着嫉妒和厌恶的眼神望着我这个闯入者，为首的是六公主子漓，她是甄贵妃的女儿，生得艳若桃花，我向她颔首，“子漓姐姐。”她皱着眉看我坐到她身边，转过头不予理睬。“七姐姐，你好漂亮，所有的姐姐都比不上你。”天真的童语打破了寂静，是十二公主子彤，她忽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向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我对她微笑：“你就比我美呀。”“真的？”她雀跃，“不过，她们都说我很胖、很丑。”她指着周围控诉。“小丑八怪，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子漓恨恨地拍了下子彤的手，子彤委屈地嘟起嘴，小脸憋地通红，却不敢出声。我不再奢望与她们攀谈，淡定地顾自进食。
　　
　　酒过三巡，大殿已是人声鼎沸，忽然一声清朗的声音打破喧闹，是齐弘。大殿内突然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他，他站在那里，修长挺拔的身材，俊美的面容，洒脱的气质，如玉树临风般。“楚王，”他站在楚王面前躬身施礼，“这次我父王命小侄前来，一是给您贺寿，另外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八公主子萱轻推子漓，低语：“他可真是迫不及待啊。”子漓羞红了脸，故作娇嗔，眼睛却偷偷向殿下瞄去。
　　
　　楚王哈哈大笑，“弘儿，我与你父王早有约定，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齐弘朗朗道：“我想向七公主求婚，不知楚王可否应允？”我一惊，手中的玉筷掉落在地，两道恨恨的目光向我射来，子漓用一种咬牙切齿的表情望着我。楚王望着我，嘴角有一丝嘲讽的笑意：“七公主？贤侄你是否搞错了？”“没错，弘儿对七公主一见倾心，求楚王成全。”我疑似梦中，怔忪地看向子风，他回望我，眼中精光闪烁，带着一抹深思，他身旁的子允却露出焦急的神情。
　　
　　“云起尚未到婚嫁之龄∙∙∙”楚王沉吟。“弘儿可以两年后再来迎娶，只求楚王能应允此事。” 齐弘跪到地上，恳求。楚王转向子风，“子风，你和云起一向最为亲近，你看此事如何？”子风站起来，尽管心里极为紧张，我还是注意到他的身材魁梧挺拔，比子允还要高些。“云起妹妹找到如此好的归宿，我自然别无他言。”他的声音低沉悦耳，然而在我却如晴天霹雳般，别无他言？我如坠冰窟，全身冰冷动弹不得，往事一暮暮掠过眼前，眼泪却已如断线的珍珠般滑落。
　　
　　“那么，我就应允这桩婚事。”楚王宣布。“不，云起嫁不得。”子允焦急出声。楚王沉下脸：“如何嫁不得？”子允哽住，忽然他下定决心般昂起头来：“请父王赐婚给儿臣。”“混帐，”楚王勃然大怒，“云起是你的妹妹。”“她姓宁，不姓楚。”子允一反常态，大胆顶撞。“既然你知道她姓宁，那你也应该知道她是谁的后裔。”楚王的眼危险地眯起。“您可以娶宁武王的后妃，儿臣也可娶他的女儿。”子允似乎豁出去一般。这话似揭开了楚王心中的疮疤，他暴跳如雷，“放肆，你身为一国太子，就是这样跟君父讲话吗。”子允跪倒在地：“儿臣宁愿不当太子，只求与云起归隐田园。”“好∙∙∙，好你个混帐东西，”楚王指着子允，手指不断颤抖。
　　
　　这是噩梦吗，为何会如此漫长，我泪眼婆娑地看着殿内的一切。我只是想见见子风，为何上天给我如此的惩罚，你是个妖女，是谁在说？一声清脆的掌声响起，我感到左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子漓、所有的人都在用一种鄙视嫌恶的眼神看着我。子风，子风在哪里，我疯狂地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他跪在楚王的身边，试图阻止楚王抽出腰中的配剑，子允则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温文的脸上是坚毅和决然，他的身后跪着大片的文武百官。“不∙∙∙”我看到楚王抽出剑来，要刺向子允时，失控地大叫。
　　
　　我踉跄地奔下高台，跪在子允身前，挡住楚王的剑，“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子允哥哥误会，他只是心疼我远嫁他乡，没有别的意思，是不是，子允哥哥？”我焦急地回头，央求地望着他。他深深地望着我，眼神炽烈如燃着一团火：“和你在一起，是我今生最大的梦想。”“混帐，我要杀了你个孽子。”楚王仗剑刺来，我挺胸一挡，剑锋穿透了我的衣服，胸口一阵冰凉，鲜血瞬时流下来，我倒在地上，子允惶急地抱起我，用手去堵血的出口：“你为什么这么傻？”我虚弱地望着他：“你是我最好的大哥，我不希望你有事。”艰难地转向楚王：“我愿意嫁给齐弘，求您原谅子允哥哥。”
　　
　　
　　在晕眩中，我又变成了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旷野里，周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宫嬷嬷死了，母亲也死了，只我一个人站在无边的黑暗里，恐惧和孤独仿佛渗入到我的骨髓，我害怕地奔跑着，却总也找不到光明的出口。我仿佛又看到子允微笑地递给我鲜艳的风筝，我快乐地奔跑着，牵着天上放飞的风筝，我得意地回头，却看不到子允，地上是一摊鲜红的血，一群人围着我说我是妖女，是我害死了子允。我不是，我不是妖女，我努力的摇头分辩，他们逼向前来，我一步步向后退着，却一脚踩空，掉下了万丈深渊，我仿佛听到自己的尖叫声。
　　
　　“小云儿，醒醒，我在这里，不要怕。”子风的声音从遥远的云端传过来。梦里，我似乎又回到了子风的怀抱，他用坚定温暖的眼神看着我：“我会保护你，永远。”我贪恋着他的温暖，如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喃喃的恳求，泪水顺着腮边滑落。“嘘，不要怕，我在这儿，我不会离开你，我的小云儿。”低沉的声音奇异安抚了我伤痛的心，我紧抓着子风的胳膊沉沉睡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对上的是子风温柔的眸。他正坐在我的卧榻边，在晨光里，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憔悴和狼狈。我痴痴地望着他，抬起手滑过他的脸，想感觉他的真实，饱满的额头，英挺的剑眉，深潭般的眸子，挺直的鼻，薄薄的唇，我用手描画着，心中充满了狂喜。他反握住我的手，把脸埋在我的手掌里，胡茬痒痒地刺着我的手心。“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了，我真的怕失去你，小云儿。”他的声音带着狼狈的热情，我的掌心有一片湿意。
　　
　　冷酷的现实瞬时回到了我的脑海，绝望和悲伤占据了我的心。我奋力抽回手，冷冷地说：“你已经失掉我了，我现在是齐弘的未婚妻。”子风抬起头，黑眸里是一片坚定：“我会夺回你的，为你我会站上权力之巅。”“为我？”我冷笑，“你甚至都不曾争取一下我们的未来。”“就像子允，那会有用吗？”“子允，他怎样了？”我有些羞愧，我竟然忘记了他。“当晚他带领侍卫妄图谋反，被褫夺了太子之位，终身囚禁未央宫。”“不可能！”我大骇。“他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他只是喝醉了，去找父王理论。”子风淡淡道。
　　
　　那个温文谦和的人，喝醉酒闹事？是我的错啊。心口充满莫名的痛，我的泪滑下，“请你救他，他并不是故意要谋反。”他修长的指抚上我的颊，接起晶莹的泪珠，他深思地看着我：“这是你第二次为他哭泣。”我恳求地望着子风。“现在只有你能救他，求你。”他收回手，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父王已经决定了，谁也帮不了他。”我愤怒起来，“为什么，他是你的哥哥，你一点都不关心，还是这就是你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子风的脸上也带了怒气，他的眼睛如暗夜的星闪着寒光，“是的，这就是我要的结果。当我被那些蛮荒之民围攻的时候，当我在战场上浴血杀敌的时候，当我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他在勾引我的云儿。”
　　
　　“住口！你不要污蔑我们，我只当他是最好的大哥。”我从床榻上突然坐起，怒视着子风，伤口一阵抽痛，鲜血渗了出来。“大哥？大哥肯为了妹妹连太子之位也放弃？你肯为了大哥舍命相救？”子风恼怒地在床前来回地走着，脸上充满了愤怒和悲伤。他的话如剑一般刺痛着我，“是的，他没有抛下我，三年音讯皆无，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照顾我，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是我最亲的哥哥。”泪水在不断的滑落。“那你就可以背叛我，你就可以温柔地对他微笑，就可以依赖他、信任他、爱他，甚至为他舍命吗？”嫉妒燃烧着他的眼睛，如正午阳光般刺目。“是的，他可以为我舍弃一切，我也可以。”我喃喃地说，感到极度的悲伤和失望。“好，很好，不过你要记得，他不会得到你，没有一个人能得到你，我会杀死每一个你爱的和爱你的人，在这个世上你只属于我。”子风的脸上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表情，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我无力地坐在那里，泪水在脸颊上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