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刀记》穆涉湮

7、孔雀胆•莫炽(废稿)

　　莫炽真正成为江湖上的一则神话，实在他死后十年。也因他的成名，孔雀亭名胜天下，成为江湖一处传奇的所在。只是所谓盛世，意即不可重来。孔雀亭三谋士开口兴亡天下的神话，也只能是一则神话了。

　　莫炽是一个清瘦白皙的青年男子，眉心一颗小小的黑痣，套着件牙白色长袍，不束腰。其实江湖上成名的才俊不在少数，他是其中太过平凡的人。那时有点小名望的原因之一是棋下的好，难逢敌手，常被武林世家请去，与府中老者对弈。很有人瞧不起他，以为仗着雕虫小技拽名人衣角，非君子所为。原因之二十清剑秦家的幺女整日追在身后。幺女名唤秦怀墨，长得很是可爱。便更有人眼红，不屑他，明里暗里地排挤、挖苦。

　　莫炽倒是不以为意，照常来去。他有一种无法仿似的清淡，无关风雅、气度，而是一种高然在上、俯视战局的清淡。

　　秦家祖父一次手谈完毕，望着亭阁流水，问莫炽：君心何往？

　　莫炽俯身就着流水洗手，飞溅的水花在牙白袍上淡淡洇开：“我心不动，何来往之？”

　　祖父一笑：“天下有多大？”

　　莫炽单手掬水，阳光灿烂闪烁：“天下在眼中。眼界有多宽，天下便有多阔。只是天下不能一瞬，万世不能兴歇，机失不再，是为谋断。”他笑了一下，很罕见，也很清淡，也很动人，“亦即我心所在。”

　　祖父笑叹，最晚二十年，天下将无人不知莫炽二字。只是不知老朽是否有幸活到那时；亦不知秦家是否有幸与你姻亲。

　　秦怀墨很爱笑，笑时露出小小的虎牙和浅浅的酒窝。她不通谋略，武功倒是学得不错。整日追在莫炽身后，偶尔下盘棋，哄哄骗骗的，也没有赢过。偶尔莫炽无奈道：想赢的话我让你好了。她又不依。输得凄惨。

　　莫炽，莫炽。她常无右地在他身后轻唤。

　　莫炽倒不介意身后的她，一个天真热情无害的世家女，而已。他有他的世界，他的世界里只有天地间变幻无常的谋略。秦怀墨，一个平凡的陌生人。

　　清闲中，他轻轻点指，化解了几位高手世家的仇怨。指出一条出路，他的名号也渐渐想了起来。他不介意。那来来往往的人，生生死死的事，不过是谋略总图中得一枚棋子。

　　秦怀墨还追在他的身后。却好像渐行渐远。她其实很累。但不想放弃。莫炽，莫炽。

　　“做什么？”他偏头问。

　　“茶。”她讨好地一笑，托着茶盘，茶盏上有个浅浅的唇印。

　　他转身继续在回廊上走：“我不与人共饮。”

　　回廊上荷花灯，他的影子很淡很长。荷花的香气与夜晚的雾气一起沾染在罗衫上。清冷的味道。

　　“你到底要做什么？”莫炽自卷轴中抬起头来，望着蜷在衣柜边的秦怀墨。几日来粘在身边，同吃同喝，已影响到他的生活。

　　“没……什么啊！”她傻乎乎一笑，伸手一拍他的肩，“咱们都这么熟了，还介意什么？”

　　他淡淡一笑，笑得无情，无心：“你我并不熟。况我也很介意。”

　　“哦。”她点点头，替他拢上门，望一望天上凄白的月亮，轻轻守在门边。

　　莫炽，你不知道，因为聪明，江湖上有人要害你。

　　后来，莫炽遇到了另外的两位谋士。整日长谈。天高地迥，谋断无边。秦怀墨自己也觉得站在一起无趣，便研究起下棋。世交之家有子张望乡，棋艺很高明，二人常在一起对弈。有一次是午后，下了半局，张望乡突然开口：“你闷头下棋，只走一条路……

　　不好吗？她问。

　　不是不好，张望乡手指棋盘：只是棋的玄妙便在于选择太多。每一步都是一个转折的机会。何必都视而不见？

　　她望着器具陷入沉思。

　　后来。秦怀墨自莫炽的身边消失。

　　莫炽声名日涨。依旧是一身牙白色宽大长袍，纤细清瘦的面庞，波澜不兴的眼眸。秦怀墨，他或许早已经不记得这个名字了。

　　某个冬天，他接到一个托付。说是想搞垮一家书肆：烛火堂。

　　烛火堂售书，旗下有十八名笔，全是堂主一手挖掘；又有八十宜人，集朝堂之言，市井之论，月初出集，乃一新创，名《快手篇》；堂主乃大手笔，于珊瑚山山脚创烛火书院，遍邀大学士讲学，声名鹊起。五年下来，可堪丰朝之首。

　　莫炽出征了。最简单的一招，莫过于仿效，挖角，竞争，栽赃。他一一部署下去。谁知挖角不成，雇主反被烛火堂栽赃。

　　有趣。他派人进烛火堂，煽风点火。一面拉拢世上书肆，一同排挤，笼络官府，却始终没能救出雇主。

　　烛火堂财大势大，他的资源有限，处于下风，只能出阴招，勉强打成平手。

　　一日，雇主被放，带回一张纸条：谋略依附势力。君自收之。

　　莫炽淡笑。他想会一会这位堂主。

　　不错，在珊瑚亭与他相见的，是与往日不同的秦怀墨。

　　你原来不蠢。他说。

　　是你太蠢。秦怀墨没有笑。那浅浅的酒窝与小小的虎牙都不复见。是一张他记忆中没有的面庞。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时光，已在二人身畔流走。

　　莫炽望了望含翠远山，是我让你变成这个样子的吗？

　　秦怀墨淡笑，也许。

　　莫炽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些什么，只有不说。原来总是追在身后的人，今天第一次看清她的脸。他有一些怔忡，身外的世界，他一向关注得太少。以前发生了些什么，经历了什么，拥有了什么，他都猜不透。可如今扭回头去看时，只有眼前的这一张脸。

　　下盘棋罢。她比他镇定从容得多。一局有关我人生的棋。招手命人布置下去。

　　清风，明月，淡酒，无言，无声，无情。黑白子一一坠落。他看了眼她，她却不曾再看他。

　　她的头发在飞，眉宇平静，酒窝和虎牙都没有机会再看到。凝神的样子他从来没有见到过。

　　了解一个人，需要多久？

　　她的棋风，在多变的背后，仍是一种落寞的坚持。她没有回头。这一场有关别人人生的棋，他落子却越来越小心。了解自己，又需要多久？

　　棋盘渐落渐满。他的手竟在轻轻颤抖。在她心中，自己究竟是站在赢的后面，还是输的后面？要赢，还是要输？如此艰难的对弈，竟第一次下得如此惊心动魄。

　　月亮隐去时，他终于起身：我不下了。

　　她疑惑地看向他。

　　没有结果，就没有放弃。他的解释。

　　如何关于你的人生？他禁不住问。

　　赢，困你于此。

　　输，放你。寻你而去。

　　和，赖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