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刀记》穆涉湮

8、孔雀胆•奉酩(废稿)

　　众人识得奉酩的时候，他是那举手投足无限俊逸的人。
　　像温和的火，忽远忽近的燃烧。
　　孔雀亭三俊杰开口兴亡天下，何等风光！他一个人醉卧春波，横栏远眺，何等自在！又有一点点倦怠，有一点点幽怨。二十六岁入洪家协助平定西南，自此天下无人不知孔雀亭奉酩本领。
　　江湖事，总多一些传奇，少一些秘密。奉酩这样的人，当然不是风华绝代永为人志，短短五年后死在无计坡，不出三年便早已无人知，奉酩是谁。孔雀亭败于那年深秋，白草如霜。血如春花。
　　鲜艳而浅淡，终于平寂。

　　“奉酩，你要想想清楚。”莫炽开口，望着与自己同在孔雀亭的这位谋士。叹息，他这人总是消极些，身为谋士，不大好的性情。纵有雄才伟略在身，却少平定天下的抱负。可惜。
　　男子笑了：“我自己的事情，自然想得清楚。你不必忧心了。我总有办法。”
　　此次洪允将军入主西南清屏，定是一场恶战。奉酩南下受召，不是易事。但不知他一举成名天下闻之后，是何样抉择。

　　是年九月，奉酩舟船至沧州，与将军亲信洪藕一见，遂同往清屏，拜参军之职。
　　十一月，盘羊族踞险出击，洪军伤亡败势。奉酩赶至跃马艾，笑：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恒山之蛇也。击其首则尾至，击其尾则首至，击其中则首尾俱至。洪军舍跃马艾，退兵至辰凉寨。
　　盘羊族笑传：寿朝自二十年前十二王之乱后，果无人矣！
　　一月，除夕夜凄凉，盘羊族探寨中祭祀迎新，好不快意！奇袭。
　　辰凉寨夜出蛟龙，迎战于寨前开阔地，首尾相迎，兵分三路，围困盘羊族于正中，断其部为三截，其后兵退路之柳成河，灌油燃之，一夜之战，盘羊族服臣。民有言：蛟龙出，盘羊困，一夜军，跃马吞。
　　盘羊族后备一支弃城逃至苍苟，与房由、莲弓三族和军，盘踞卧鳞河。
　　有传言辰凉一战之后清屏庆功宴上奉酩言：相守数年，以争一日之胜，而受爵禄百金，不知敌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人之将也，非主之佐也，非胜之主也。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必取于人，知敌之情也。
　　在座清屏守军大怒，拔剑，欲杀，此动军心、贬人事者不可留！
　　洪将军允笑，抚众：此言非奉参军，乃孙子，众兵将自幼研习《兵经》，莫非也一并杀了不成？
　　终一举拟用间。由奉酩拔亲者三十，入苍苟。
　　三月启习□□兵。辅之枪矛兵、马索兵。气势如虹。

　　“奉参军果然胸怀伟略，短短数月，我军情势已胜。”一片南地才有的郁郁青林，洪将军笑着开口。
　　“西南六族之乱久矣，胜得一时，却难除根。”男子垂着眼眸。
　　“不错。六族久有姻亲，如原上草，燃尽复生。苦我边陲百姓。生如水火。”
　　“不同民族，总有相悖的利益。立场不同么。”男子淡然。
　　“奉参军以为此战多久能胜？”
　　“……什么算胜？……”男人轻声吐语，又仿佛在问他自己。神情有片刻的恍惚。
　　洪将军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笑了，淡淡地问了句：“……奉参军心本静水却力展波澜，或许是有什么责任在身吧？……”
　　青林远山。归梦无期。忧郁男子略略回眸，沉淀有深沉的意味。

　　五月末，苍苟三族军众内讧，迎战的是匆匆整合后的盘羊残部与房由族。林间战洪军主火攻。大胜。苍苟以南二百里归顺。洪藕率众顺势入应和，灭盘羊。一时六族愤起，兵士气顽强。皆欲斩洪军首领以祭盘羊。
　　洪将军大怒，然无法，自此洪军与盘羊姻亲之莲弓、舜寅等族族恶，久战不下。帝慰洪军先前胜战，诏一干将入京封赏。时八月，白荷如月，碎波溅玉。
　　少帝当时年仅二十四岁，见奉酩，十分喜欢：“雅士名号天下皆闻，所用谋略贵在精当，朕十分好奇，欲与先生推演一番才好。”
　　少帝眼中的奉酩，象……垂死的花，娇艳，凄厉，神圣。
　　奉酩抱拳笑：“谋略，本是最最无用的东西。圣上主掌天下，心胸为上。”
　　洪将军在一旁打圆场：“哈哈，奉参军最恶生灵涂炭了，我们拿刀做事的当以参军的话自省呢。……”
　　少帝笑：“原来参军不喜征伐，那好，现今江山初定，参军可有什么心愿？”
　　奉酩抬起头，笑：“圣上所问，……可是属下日日夜夜心中所思所想？”
　　少帝抚掌大笑：“参军此次立下匡世之功，当然要大赏一番！如非六族平定，此次西北苍梧之乱必当久战，彼时苦我将士三方出征，则我寿初定之势不再，岂不犯下大错？参军因地习阵，颇得朕心！”
　　洪将军也叹：“六族久乱，近二十年来西北苍梧已成国之垢病，若三地均有战事，我寿将士可真吃不消啊。”
　　奉酩笑，淡淡地，苍凉地：“原来我真是立有功劳……只可惜五年过去，我终是没有……终是愧对先祖——”
　　“哦？——可是参军此次立功，也是光耀门楣的大喜啊！”少帝问。
　　奉酩好象思考了许久，才淡淡抬头，勉强一笑：“……江山社稷的事，总不是我们可以轻忽的，我太高估自己了……”不顾二人纳闷的目光，他终于又笑道，“属下本是罪臣之后，忝得圣上及——”他闭了闭眼，艰难开口“……洪将军信任，属下之能，不足挂齿，只有愧于先人，万不敢受封，不如归去……”眼里便好似不在这皇宫大内一般，怔怔向殿堂外暮色苍茫的青砖金瓦走去。神情悲恸。
　　洪将军突然惊声道：“你是封家儿子！！”是惊疑后的肯定句。
　　男子回头，笑：“……我三岁成诗，五岁布阵，七岁坐叔父战马首次御敌，十三研石牛阵，十五进出父兄军帐……天下何样兵书我没有见过？何样阵法我没有推演过？西北苍梧、西南六族、东南海贼，哪一个我没有细细研究过？我封家一门只指望敌难抵御外侵，佑我寿一百七十七年的尊荣，不愧于封家名号！”说到激动处，男子只是深深吸口气，再也讲不下去。
　　殿中惊寂。二十年前封家将军是响当当的名号。只是……
　　洪将军闭了闭眼，走到他面前五步，回头对侍卫讲：“请把我的剑拿来。”
　　侍卫惊疑地看着少帝，见少帝挥手，方得令退下。片刻后拿来紫金青龙剑。
　　“十年前封家举明玉王，本帅举谵王萸，自有冲突。奉阳集大败他的是本帅，明玉王逼宫失败监斩的是本帅，诛你封家七十四口的也是本帅……早闻言封家有幼子将才天生，我早该谨记。……”洪将军拔剑，看向他，“你杀我可，不可弃生，将才天生，不属你，属寿。你生当为寿边疆平定卒力终生！”
　　遂自刎。
　　金殿惊愕。许久。
　　少帝冲奉酩悠悠开口：“你当初入他军中便是希望找机会令他大败，酿成误国大罪，是不是？”
　　少帝有一张没有受过任何风浪的年轻的脸，无忧地笑着接着说，“……可是你最终没有这么做，是不是？”少帝神色突然一凛，端正道，“我寿十年王兄之乱，乱者，自乱者，都是英杰！……只不过他们都太有抚众能力，才彼此不服……此是旧事！封家护国久已有功，先期病败之罚纯属兄党间的倾轧！朕自斟之！”少帝缓了口气，温声道，“封家余你一人，你不会自咎不能雪仇也去了罢！”
　　“现下洪将军已因你而死，你还有不满吗？”少帝朗声道，“死者已矣！”

　　男人转过身，一张死灰般的脸，缓声道：“纵他死，有何用……我封家，做完我这一辈，便做个自由身吧……别这样生不得，死不得……”这一句话出口，即如火中花，明灭，黯淡，空旷的哀凉。
　　少帝坐在明堂如九天祥龙，却在这一刻心中升起坐掌帝业的悲哀。那表情终是一闪而逝。恍惚记得师傅曾说：
　　你既有天下一般的子民，便当有天下一般的哀愁；
　　你既有天下一般的财宝，便当有天下一般的烦忧。
　　……那个人，也已死了年余了呢。

　　他回复心情，高声道：“奉参军殿前受封！——”

　　奉酩没有改回原名，转战西南初定后，随祁将军部众至西北空名城，协著王落同御苍梧。时军中有左散骑常侍禇钟寻、左司郎中松燃等众。元乾十六年与苍梧战于无计坡。胜未久，咳血而亡。卒年三十二。
　　葬在空名城，迎面是旷野，山坡上开着白色的柔软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