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叁 晴腊同游 归去来兮 ...
-
腊八，夏称“嘉平”，商称“清祀”，周称“大蜡”，与现代的腊八不同，并非腊月初八日。《祀记》曰：“蜡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是祭祀先啬神神农、司啬神后稷、农神、田官之神、邮表畦神、猫虎神、坊神、昆虫神，总共八位司农稼穑神祇，才称为腊八，自先秦以来便在长至节之后的第三个戌日。
此腊八非彼腊八，这是回了闺阁问了丹碧，翻了典籍才知道的，难怪哥哥说明日去请，原来离腊八只三日了。既是礼宴宾客，阖府上下少不得倾力准备。
“洛儿”嫂嫂来我闺阁探望，我忙起身行礼，四下落座奉茶，嫂嫂道：“昨日你哥哥忽的说，三日后要宴请好友，这可难为我了”原来因着是冬月里，天寒地冻，蔬菜瓜果有限，我甄家尚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宴席菜式难倒了嫂嫂。我问嫂嫂：“现下后院菜窖里有些什么蔬果？”。嫂嫂道“只常备“四菘”而已，白菜、芜菁、油菜和萝卜”。我心里暗道，连土豆和红薯还未从西域传入呢！只问嫂嫂：“平日里大宴宾客多是什么菜式？”“也就是萝卜羊肉，烧烤肉脯一类的，只是我估摸着中午行完祭礼，少不得要吃的，想做些新意的怕也难”。我笑道“中午多吃些肉才好，嫂嫂我这里倒有两样新式菜色并一曲助兴”
于是这三日里，我便用心准备那两菜一曲了。先说这佐酒小菜，汉时民风剽悍，日常饮宴，不过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检视厨房现有材料，便选定这“四喜烤麸”。先是将麦麸面粉，和水饧制，再将面团反复，揉搓筛洗数次，放在屉上蒸熟，再上油锅，将面筋炸至金黄，捞出沥净；之后用香油将葱姜炒出香味，烹入米酒、鸡汤、盐，并用红糖将酱汁炒至琥珀色；最后则将面筋、冬笋、香菇、木耳放入油锅翻炒，加入酱汁、茴香等小火慢炖，入味以后，再大火收汁，洒上些芝麻坚果，这喷香的“四喜烤麸”算是大功告成。
再就是这“腊八粥”了，腊八粥又名“七宝五味粥”，又说是从天竺传来的，当是宋时才开始流行，此时还是没有的。选了厨房现有的粳米、赤豆、绿豆、薏仁、红枣、莲子、栗子、松仁、桂圆、菱角、白果等十余种，提前一天便吩咐厨房，洗米泡果，剥皮去核，精挑细选的炖上，文火彻夜微炖，腊八早上才能熬好。又和赤霞丹碧，找了脆枣烤干，剔去枣核做成狮身，将整个核桃仁做成狮头，用杏仁做了狮脚和尾巴，用红糖稀，黏在一起，制成栩栩如生的“果狮”，放在粥上，寓意招福纳祥。
腊祭前夜，姐姐帮我在闺阁里张罗明日宴会的礼服，而我则寻思着明日弹什么曲子可好，即要雅致又要袁熙动容，《关雎》过于直白，怕是不妥，《越人歌》过于露骨，简直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白，更是不合礼仪。秦歌汉曲，确是想不出了，不如也换个新式曲样？
“妹妹这身衣裳可好？”姐姐打断了我的思绪，定睛一看，姐姐为我挑了一袭双绕及地曲裾，青衣银边，裙边绣着幽兰吐蕊，细叶凌霜纹样，清脆温润，看袁熙那日打扮，当是喜欢这个颜色罢。对镜凝望，我心下自是暗喜，“姐姐，帮我寻条翠色绮罗腰带吧”。甄荣听了我的话，迟疑了一下，问道：“妹妹可是看上袁家公子了？妹妹想通了？”我低头绕着翠色腰带，喃喃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不能长久，不若相忘于江湖，何况现今我能选择的不过是袁熙和袁尚，即便是差与更差，洛儿也希望能争取个较比如意的……姐姐，你看如何？”我怕姐姐难过转移了话题，伸开双臂，展开垂胡袖，原地旋了两圈。姐姐顿了顿，也恢复明朗的神情道：“风吹仙袂飘飘举，寂寞嫦娥舒广袖。这两句说的正是我家洛儿吧！明日拭目以待。”
袁家从日出起行腊祭，祭完天地、神灵，祖宗已是日中，少不得又是宴席酒肉，觥筹交错，待客人来到甄府，已是日暮时分，加上冬三月昼短夜长，天色已暗。阖府掌灯置烛，灯火通明，迎接宾客。
今日哥哥除袁熙以外，还邀了好友，别驾沮授、田丰和谋士许攸，此三人平日里与哥哥交往甚笃，也不算外人，哥哥、姐姐与我坐陪。
田元皓是本地人，博览多识，权略多奇，曾在朝中任侍御史，初平年里因不满宦官专权，与我哥先后弃官，可谓莫逆之交。沮广平与许子远亦是年少志大，足智多谋之人，袁绍讨逆之时，秉持匡扶社稷，泽被苍生之理想亦投了袁家。宾主落座，先是一阵寒暄，温酒闲酌一番，仆童开始上菜，布袋烧鸡、油焖羊肉、栗子白菜、四喜烤麸只四样菜。许攸先夹起那四喜烤麸尝了尝，道：“此菜，倒是不常见，咸甜适中，余味悠长，吃了整日肉食，这倒清爽”其他人啧啧称是。“不知是出自谁人之手？”吾兄笑道：“是我家幺妹自己琢磨的，颇费些功夫，诸位兄台吃着爽口，也不枉她一番忙碌”我颔首称是。
吾兄又道“舍妹还备了一道清粥”说话间，粥已奉上，只见那腊八粥，以玉色粳米为底，混以赤豆、绿豆、薏仁甚是好看，外圈以染红的桃仁、杏仁、瓜子、榛穰、松子点染，中间站着个憨态可掬、惟妙惟肖的小“果狮”，乘在薄胎白瓷碗里，颜色生动，令人食指大动。田丰道，这杂米粥甚妙，特别是中间这狮子，章和年间，安息国曾遣使献狮子、符拔，火烧长安前，吾有幸于上林苑得见，甄小姐真是见多识广，无怪乎甄兄说家里出了个“女博士””。我忙道：“奴家是班门弄斧，田先生见笑了。”我顺眼瞥向袁熙，他只低头，认真喝粥，目不斜视。
于是我婉婉道：“各位先生，奴家日前，得首新曲，今日献丑，博众位一笑”。于是缓缓走到琴桌前，俯身跪坐，拨弄琴轸，调准音色，便击掌示意开始，唱道：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童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尤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
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遗，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兮，将有事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何不委心任去留？胡为惶惶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执杖而耘耔。登东坳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1
我现代曾在国子监拜师学琴多年，师承九嶷一派，讲究苍劲坚实，吟猱节奏，配合琴歌再适合不过，习琴数年虽不敢说有所成，但此琴歌正符合我当下心境，情琴合一，浑然天成，弹起来别有韵味。
陶渊明的《归去来兮》配上这九嶷琴技，娓娓到来，如泉水潺潺，珠玉琤瑽，唱到：“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执杖而耘耔。”时，我的眼睛竟微微有些湿润，是啊，前世今生，种种际遇，均非吾所愿。
一曲唱罢，四座皆沉浸其中，久久没有声响，倒是袁熙先拍手称赞，众人才回神过来道，绝妙词曲，余音绕梁尔尔。
之后众人又觥筹交错，把酒换盏一番，酒过三巡，说起时事政治，沮授道：“当今天下形势，帝由杨奉等护送至曹阳，李傕率军，穷追不舍。今州城粗定，兵强士附，西迎大驾，即官邺都，挟天子而今诸侯，号令天下，以讨未复，以此争锋，谁能敌之？”田丰道：“君所言甚是”。沮授又愤愤道：“只那郭公则，淳仲简，百般阻挠，说汉室衰微，若论中兴，谈何容易，还说什么“秦失其鹿，先得者王”蛊惑将军！”许攸道：“怕是要让那曹孟德占了先机”……
我听着无甚意思，便借更衣离席，至中院花园里透气,抬头望着一弯弦月,月光皎洁,皑皑白雪,互映生辉,顾影自怜,道:
晴腊无如今日好，闲游同是再生身。
自伤白发空流浪，一瓣香消泪满巾。2
袁熙在后边接道：
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3
归去来兮琴歌远，午夜梦回桃花源。
我上前福了福，袁熙道：“你今日这琴歌，别有韵味。”我浅笑道：“不过是奴家心之所向的境界罢了，惟愿国泰民安，家国和睦，人生淡泊，若能与相知相守之人，退隐田园，此生足矣。”
袁熙，若有所思，凝望着月色，忽的对我说：“小姐那桐木琴，清越有余，沉稳不足，与小姐曲风不甚相符，熙前些日子得了床绝世好琴，有太古遗音，改日与小姐共赏。”
1引自:晋陶渊明 《归去来兮辞》
2引自:清顾梦游 《腊八日水草庵即事》
3引自：唐杜甫 《腊日》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叁 晴腊同游 归去来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