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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残魂(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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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家是阴阳师世家。
梅疏是梅家历代以来灵力最强的一个。
梅家早已败落,而今再不是什么名门望族。
梅疏,是个女子。
对于梅家人而言,那曾经的繁华都已经是尘封在历史中的一场绮梦罢了。现在的梅家子孙,大都在从事着与阴阳师无关的职业。
要说不再希望梅家中兴也是不确切的。不论是亲历过那场繁华的老人,还是听父辈们传述过那鼎盛时期的年轻人,心底里多多少少都还是期望梅家能够再度繁华的。
——但也只是期望而已。
阴阳师是一种听命于天的行当,阴阳师世家更是天定衰荣。现在的阴阳师大家是祈家,而梅家,历年不出灵力高强的孩子,气数已尽了。
譬如梅疏的父亲,明明是受邀去诛邪的,可费尽心力,不但没能斩除妖邪,反倒是把自己的命给搭了进去。而祈家,只去了个少年便降服了作祟的妖邪。
如此,梅家的人大都死了中兴的心,曾经的愿望便成了无望的奢望。
现下,仍旧致力于梅家中兴的人只剩下梅傲雪一个。
梅傲雪是梅家族长的下一任继承人,是梅疏大伯的儿子。梅傲雪对阴阳术和妖怪的研习简直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然而遗憾的是,梅傲雪的灵力……只能算是一般,连梅疏的一半都不到。
然而——梅疏到底是个女子,而女子是不能习阴阳术的。
更何况,梅疏实在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是很讨人厌。
她那张苍白得过分的脸终年不见表情,就连看人,都不像别的孩子一样眼波流转眉目灵动,眼睛张开的弧度几乎都不会变化,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在眼眶里骨碌碌地转动,人偶一般。
非但不可爱,简直就是可怕了。
就连在她父亲的葬礼上,她都是那么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加上她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而死,梅家人简直确定了,她就是一个夺取亲人生命的不祥之子。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生来不详的,个性阴郁的,恶魔一般的孩子,却拥有着令整个阴阳师界震惊的,足以再次振兴梅家的灵力……
是以,梅家的人对于梅疏,有种微妙的仇恨和憎恶。
大人尚且能够掩饰这种感情,但孩子就不能了。他们能够很敏感地察觉到大人的这种感情,而后肆无忌惮地攻讦这种感情的对象。或许并没有多大的恶意,却实在丑陋至极。
或许是因为梅疏的无动于衷,其他的孩子们开始得寸进尺。
“瞧啊,那个鬼女人居然出来了!”
“什么鬼女人!那根本就是行尸!行尸!”
“哈哈,行尸!真像!据说行尸怕火,哎,你们说她会不会也像行尸一样见了火就尖叫着逃跑?”
“好主意!你们说她要是尖叫起来那张脸会是什么样子的?这样?这样?还是这样?”说话的孩子扮着各种鬼脸,引得其他孩子大笑起来。
梅疏冷冷地看着他们,不言不语。
其实,那些孩子们的父母都曾告诫过他们,不要靠近那孩子。可是奈何每当他们在学习阴阳术中自以为了不起的时候,父辈们都会叹息一声:“可惜没有那孩子那样的灵力。”这总让这些年轻气盛的孩子们气不过。
灵力再强又怎样?生为一个女孩子还不是废物一个?
于是他们故意在她的面前炫耀才学的法术,并用那些法术攻击她。
地狱之火,这种恶毒的火焰,是现世的水所无法扑灭的。它无需任何助燃物就能够凭空燃烧,因为维持它的,是灵力。
这些召唤地狱之火的孩子们到底是灵力浅薄,小小的火焰简直就像萤火,飘飘忽忽,仿佛一吹便灭。可实际上,即便微如萤火,地狱之火的威力也是不容小瞧的,只需沾上,便是蚀骨的疼痛,不燃尽一切不罢休。
梅疏站在那里,任由那些星星点点的地狱之火朝自己飘来,她只死死地盯着对面那几个施术的少年,她名义上的哥哥弟弟。
他们正在嘲笑她,攻击她。
有长辈们从不远处走过,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喝止那些男孩子们的行为。那些男孩哈哈大笑着,嘲讽着,讥笑着,仿佛他们施术的对象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偶,殊不知灭顶之灾已然降临。
就在那些飘忽的萤火就要沾上梅疏宽大的衣袖的时候,她突然抬起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一团那些萤火所不能与之相比的巨大的地狱之火如同一头昂然的怒龙呼啸翻腾着,瞬间吞没了那些飘飘悠悠的小火苗,穿过了雕花描漆的走廊,直奔那几个完全吓呆了的少年而去。
只是一霎而已。
巨大的火龙扑上那几个呆若木鸡的少年,熊熊燃烧起来。
“啊——!!!”少年们变了调的,凄厉的痛嚎与哀鸣划破了安静的庭院。
阴阳师的住所都是下了禁咒的,火焰无法使之燃烧,可梅疏召唤的地狱之火竟然将部分禁咒生生烧毁了。那些雕梁画栋迅速地燃烧起来,跟那些活生生的少年们一起。
大人们纷纷赶来,手忙脚乱地救火,救那几个孩子,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少年在大火中痛苦挣扎,转瞬之间,皮肤变得焦黑,身形萎缩,最终,随着地狱之火的熄灭而消失。
一点痕迹也不留。
燃烧起来的建筑被封印,才没有波及到更多的地方,可那些孩子,却只能在烈炎之中灰飞烟灭。
少年们的母亲哀鸣哭叫,却不得上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自己面前消失,愤怒的目光犹如实质,直指庭院中那个静静伫立面无表情的阴郁少女。
“恶魔……恶魔……恶魔!”
“恶——魔——!!!”
庭院一边,是仇恨,悲痛,愤怒,是哀鸣,痛嚎,哭泣,昏厥,是种种混乱。另一边,是安静伫立的少女,面无表情,眼底无波。
一口血压制不住,从嘴角溢出。
不知是她看错了结印的手势还是听错了施术的咒语,或者是女子真的不适合修习阴阳术,梅疏受到了反噬。
她抬起手,用宽大的袖子抹去了嘴角的鲜血。
大雪,忽而飘落。
此事之后,梅疏因为私学法术和擅用法术杀人之罪,被罚关惩戒室三天三夜。
惩戒室底下有阵法,整间惩戒室又另有法术布于其中,身处惩戒室,看不到任何光亮,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连自己的心跳声和血液流动声都被法术屏蔽,听不到任何声音。身处其中,五感尽失,就连脚下的地板都感觉不到,便是触摸自己,也会渐渐失去感觉,再甚,会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因为所有的触摸都没有感觉,得不到回应的行动会被不由自主地质疑,控制力也就失去了准确性,渐渐地,所有的控制都会失去。
五感尽失,自己的存在都会被质疑。时间被无限制地拉长,一瞬一须臾都会被熬成漫长无边的千古荒凉。
惩戒室自从被建立以来,从来没有被使用过超过一天。
一个时辰,就足够精神力最强的人崩溃了,一天,其实便已经是死刑。
这些,梅疏并不知道。她平静地走进了惩戒室,然后,看到门被关上。
阵法启动。
很黑,没有丝毫的光亮。其实,就算是夜晚闭上眼睛其实也是能感受到光的,尽管微弱。这里,才是真正的黑暗。黑暗得令人丧失方向感。
接着,她发现脚下的地板不见了。触不到地,好像漂浮着一样,如此一来,连上下之感都消失了。
她想张口出声,却什么都听不到,也许没有发出声音,也许发出声音了,但她听不到。
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味道也没有……
梅疏想用地狱之火,可是她却发现,这里,无法用任何法术。
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之前召唤地狱之火时遭到反噬的疼痛还在。
对,疼痛。梅疏把手指伸进嘴里,咬下去,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咬。不知道过了多久,连咬手指都没有感觉了……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咬,或者,自己有没有手指……
没有时间感,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她听到了铃音。
传说中,亡魂去往转生之地,是要受到铃音指引的。
她看到隐约的红色花海,有个红衣银发的女子从那里走来。
那个妖异的女人看到她就停了下来,将食指放在了她的额上。就那一瞬间,过往种种突然复活了一般,记得的,不记得的,纷纷扰扰,呼啸而来。
一阵疼痛,五感都回来了。她知道自己仍旧是在惩戒室里。
然后,她在什么都看不到的惩戒室里看到了一只猞猁一样的东西,浑身雪白,尾巴尖和耳尖上长着火焰一样的红色长毛,尾巴末梢,一根黑色丝带系着两个铃铛绑在上面。这只怪异的生物眯着眼打量了她一番,张口吐人言:“吾名域,乃红莲主上之灵使。此番为你而来。”
无尽的黑暗里,居然看得到一只……灵使,听得到它的声音。
惩戒室的作用完全丧失了,所以,她熬过了三天三夜。
当惩戒室的门被打开,所有人都以为会看到一具死状恐怖的尸体的时候,梅疏从里面完整无缺地走了出来。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梅疏往外走一步,他们往后退一步。直到退无可退,梅疏从他们身边目不斜视地走开。
从那一天开始,整个梅家再没有敢对这个生而注定是个遗憾的少女心怀轻蔑。
——这是一个绝对的力量拥有绝对的地位的世界。
大雪方霁。
梅疏独居的偏僻院落里,本就照不到多少阳光,雪都没有化,厚厚地积了一层。才出来的太阳照在屋顶上,屋檐上一串串的冰凌上开始滴水,落在檐下,阶上。
梅疏坐在门前廊上,看冰凌上的水滴落。
她的身上穿着一件紫色宽袂深衣,袖口的丝绦随着冬天晴日下的微风微微颤动着,她仰着头,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晴光照在她身上,她一动不动,仿佛一只精致的傀儡。
突然,她眼珠转动,看向庭院中那开得正好的梅树。
细细的梅梢上,坐了一个女子,红衣,银发,瞳孔都是银色。她坐在梅梢上,背靠着梅树枝干,赤着双足,一只腿踩在枝头,一只腿垂下去,悠闲惬意。她的指甲很长,是瑰丽的紫色。
“是你。”
梅疏认得,她就是那个从一片红色花海中走来的女子。
那女子没有动,只是眼波流转,眼梢高高地挑着,目光瞥过来。怵目惊心地妖异。
“红莲主上。”那只叫域的灵使突然现身,好像它一直在那里,只是别人看不到一样。
红莲看了域一眼,又看向梅疏。她问:“女人啊,可知道你缺了什么?”
自己缺了什么?梅疏望着坐在树枝上的女子,不言不语,可红莲却仿佛知道了她的答案般笑了笑,然后,她朝梅疏身边的域看了一眼。
梅疏顺着她的视线朝那猞猁一样的生物看去,却突然见它凭空隐去了身形。
就在这时,有人来传话,说族长让她去议事厅。梅疏转头去看那红衣女子,却只见梅枝微颤,暗香浮动,人去无踪。
忘川之畔,水如沉墨。
“找到那个魂了?”
“嗯。”红莲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随手拈了枚黑子落在棋盘中,“域留在那里了。”
墨发白衣的男子眼帘低垂,拈白,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