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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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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的树叶开始大片大片地转黄飘落的时候,扶摇怀上了孩子。
也许每个将要做父亲的人都喜欢轻轻地趴在妻子的肚子上倾听那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的声音,容则趴在扶摇尚未看得出凸起的肚子上煞有介事地听着,觉得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日子了。
“你会杀了我么?”
侧耳趴伏在她肚子上的容则一怔,抬起头,看到的扶摇依旧是恬静而温柔的,没有丝毫异样,几乎让容则怀疑刚才是否是听错了。然而对上她的视线,容则却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怔忪的神情很快被笑意冲散,容则抬手捏了捏扶摇的鼻子,“说什么傻话,乖,别乱想。”
扶摇也笑了,可是那样的笑容却比春寒中的桃花还要单薄,比秋晨里的薄雾还要缥缈。
他听到她说:“这个孩子……也许会……让我死。”
她的声音很轻,像悠悠飘落的花瓣,像晨雾勾勒出的风痕,唯独最后一个字带着某种柔弱却怵目惊心的断然。
容则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很快,他没能抓住。
他又仔细地想了一会儿,说:“我听说,女人难产是件很危险的事情,如果到了那种地步……”他顿了顿,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地看着扶摇,认真地说,“虽然我很期待这个孩子,但是相比起来,我还是更希望你能好好的。”
容则的话似乎给了扶摇很大的震动,她惊愕地望着他,一双深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时间忘了言语。
半晌,她垂下眼去,如蔷薇般微微地笑了。
扶摇有孕之后,容则就忙碌了起来。
以前跟着那个半吊子师父也好,后来自己单干也好,什么活儿都是自己动手,如今做起家务自然也毫不生疏。
不过除妖的活儿他却不再接了。除妖总是要跑很远,他现在再也不是毫无顾忌的单身汉了,他身后还有需要照顾的娇妻和未出世的孩子,心中有了挂念,自然不能再像以前那样。
然而天不遂人愿。
附近村子里出现了妖物,虽然没有伤人,却弄死了好些牲口,这让这些农人们煞为心疼,也是十分地愤怒。
一次两次地,容则都拒了,可是到了后来,实在挨不住对方来得勤快又态度诚恳,容则想,反正也不远,就答应了。
扶摇听说了,问他:“你要去除妖?”
容则一边收拾他那些除妖的家伙,一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要……杀了它么?”
“嗯,能灭了就灭了罢,斩草除根,总好过让这些人整天地上门来找。”
扶摇半晌没有说话,直到容则准备出门的时候,她才突然问了一句:“它不是没有伤人么?”
“嗯?你说谁?”容则已然忘了之前的对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扶摇却不再说话了,容则想明白了之后笑了笑,说:“别多愁善感了,妖怪就是妖怪。好好在家呆着,我很快就回来。”
扶摇突然拉住他的衣袖,扑进他的怀里。
容则包容地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手指却落在他的心口。
那里,有她亲手刺下的刺青,据说,是叫做扶摇的树。
最近扶摇总是喜欢用手指勾勒那树的样子,一遍一遍,近乎偏执地说:“这种树,叫扶摇,生于东海,是为神木。”
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乖乖等我回来。”
容则走了,去除妖。
然而很遗憾地,容则并没有找到那妖物。那些找容则来的农人家里已经做好了饭,央他留下来吃了饭再走,说不定入了夜,那妖物就又来了。然而容则心里惦记着妻子,便拒了他们,没有再追寻下去,而是回了家。
袅袅炊烟,温柔的妻子在温暖的家里等待自己归来,容则看到门口站着的扶摇,心里一瞬间变得满满的。以前那些得过且过的日子如今想来竟恍若隔世。
他想,家里还有些银两,自己也是个男人,上山砍柴也好,置几分田产也好,以后就安定下来罢。除妖这行当到底还是危险,自己可不能出事,不然,谁来护着他的妻儿呢?
许是那妖物道行浅薄又胆子小的缘故,自从容则下了一趟山之后竟没有再发生过妖物袭击牲口的事情。转眼入了冬,那些农户们为了感谢容则,带了些自家地里出的东西来看他们,有些妇人还特地带了鸡蛋来给扶摇吃。
日子便如期待的那样平静而充实地度过。
冬雪雪冬小大寒,熬过了最冷的大寒,也就到了这一年的年关。
容则很兴奋地准备年货,扶摇笑他跟孩子一样,容则兴奋而不失小心地抱起扶摇,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说:“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
扶摇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他的身世。
容则说:“从我记事起,我就跟在师父身边了。师父是个很不靠谱的老头子,我们两个整天就是混日子。你知道,除妖师其实就是提着脑袋过活的,说不定哪天就会碰上一个道行高深的妖怪,然后就被料理了。所以,师父一直教我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他就是这样做的。”
扶摇侧头,蹭了蹭容则的脸。
容则笑了笑,继续说:“跟着师父,我们从来没有过余钱,所以,我也从来没有像这样,认真地过过一次年。”
扶摇静静地靠着容则,她的声音透着安然的气息,像是古老的森林。
“以后,不要做除妖师了罢。”
“好。”
他抱着她,这样说。
容则很认真地规划了未来的生活,不做除妖师以后的生活。但就在这时候,出事情了。
之前那吃牲口的妖物又出现了,不是在山下的村子里,是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这一回,有人见着那妖物的影子了,很多人一起围捕它,结果那妖孽竟伤了人。
被伤着了的人的家人找上山来,哭着跪在地上给容则磕头,请他去除了那妖孽。
容则无法,只好答应。
他想跟扶摇说一声,但是很奇怪,扶摇居然不在。
来人一直催,而且容则知道那妖孽狡猾得很,去晚了怕是就要又被它逃掉了。事不宜迟,容则没有跟扶摇说一声,就走了。
饶是一阵紧赶,到了地方的时候也已经是晚上了。
村人说,那妖物伤了人,可自己也受了伤,绝对没有逃远,肯定是躲起来了。
容则祭出金枰,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就找到了那妖物。就在容则找到那妖孽的同时,那妖孽也看到了他。
一道白影飞闪,容则知道它要逃,于是飞快地祭出了十二道符。十二道拘符飞旋着,硬是堵住了那妖孽的全部退路。
如此轻易地抓到这妖孽,看来它的确是受伤不轻。
黑灯瞎火的,看不清那妖孽的具体形容,容则有些心慌。他惦记着出门的时候不知道哪里去了的扶摇,很是担心焦急,他想,早结束了早回去罢。
容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靠谱过,掐诀念咒,十分流利顺畅。
十二道拘符突然化作裹挟着黑色火焰的利刃,齐齐飞向那被困住的妖孽。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空,容则的心却瞬间变得冰凉。
他站在原地,身体像是一块在这里搁置了千年的岩石一般,他甚至不敢上前一步,似乎有无数的念头从脑海中纷涌而出,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倒是那些村民们,兴奋地拿了火把去照那被除妖师灭掉的妖物。
火光绰绰,容则站在原地,仿佛听见那围堵的人群里有人说——
“啧,这妖怪居然跟人似的!”
“嘿,别说,还挺漂亮的。”
“不过……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呢?”
……
容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那人群中央来到那被他亲手杀死的妖孽的身边的。
他只清楚地看到那妖物一点都不狰狞,依旧是人形,很漂亮,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时那样,只是如今更加脆弱苍白。
血沾染了那张温婉的脸。她在哭。
那妖怪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骗你,只是……我爱你……”
“我不想伤人,只是我没有办法,我有了孩子……”
“我只是,想让孩子生下来……对不起,对不起……”
褴褛的衣衫上沾染了血,隐约可以看见那锁骨之间的刺青。
那是一棵树。
有神木扶摇,生于东海。
“该走了。”
女子听到这突兀的声音,回头,看到一红衣银发的女子正坐在她的身后,那女子的坐姿极为闲适,就像一位任性的王坐在他的王座上。然而,她却看得到,她是坐在虚空里的。她的身下什么也没有。
她摇了摇头,又转回头去。
她的面前,是神色莫名的村民,是悲痛欲绝的男人,是……她的尸体。
是的,她死了。
她听到了铃音的指引,那飘渺的铃音指引着她去往某个地方,但是她却无动于衷,只是看着那个男人。
良久,她问:“你是谁?”
身后的红衣女子低笑,“吾乃阴司之主。”
她仰起头,不再看那悲痛男子,她的丈夫。“阴司啊……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会判人的罪么?”
“不会。”
“为什么不会?”
红衣女子的声音似乎总是带着漫不经心的嚣张和讥诮。她说:“阴司不过只是轮回之所罢了。”
“……是么。”
铃音始终没有断过,层层叠叠,绮丽得像是一朵盛大繁复的牡丹,却更加令人眩晕。女子在铃音的召唤里静默地站着,一动不动。
阴司之主,红莲,漫不经心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她微微侧着头,用手背托着脸颊,看起来像是坐在一张舒适的带有扶手的椅子上。
“我的故乡是东海。”那亡魂突然开口。
“扶摇,神木也,生于东海。”
她说,她是神木化形。作为一棵树的时候不能动,她始终都很好奇东海之外的世界,一朝化形,她就离开了东海。不知道走了多远,她遇到了一个除妖师。
像是所有庸俗的话本一样,她爱上了这个除妖师。她接近他,制造邂逅,与他说话,与他相处。
慢慢地,她以为他也是喜欢她的。
她欢天喜地。
直到男子取走了她的精魄。
她才知道原来从始至终,都是她一个在自作多情。
妖怪的精魄或者内丹,是他们的生命和能力的根源。失去这东西,它们就只有一个下场——死亡。
但她好歹是神木化形,所以她没有死。
虽然没有死,却再也不似从前。以前她是靠天地灵气修行,失去精魄奄奄一息的她在悲痛和怨恨中无比地渴望活下去,于是,她杀了人。
走上了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修行之路。
“其实从那时起我就已经不在乎修行了。我只想报仇。你看,现在他这样样子……”亡魂说着说着,声音湮灭在唇齿之间。
那个男人抱起了地上的尸首,无视了周围的一切,踉跄着,走了。
“……我恨他。现在,我报仇了。”
红莲突然笑了一声。
扶摇转头看向她。
阴司之主慵懒而散漫,“等他过上几年,甚至只几个月,他便会忘了你,然后再与别的女子一起,生下孩子,幸福地生活,谁还记得你?”
亡魂摇头,“不会的。这世上,没有人会比我对他更好。更何况,他心口还有我留下的刺青,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的。”
红莲盯着她看,阴司之主的目光沉沉,如同那条忘川一般,万古岑寂,不盛万物。“所以你很高兴?”
被阴司之主的目光所攫住的亡魂猛然回神,“高兴?当然。”
红莲勾了勾唇角,慵懒地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转身而去,那亡魂却听到了她无比漠然的声音——
“那你哭什么?”
亡魂慌忙抹泪。却什么都没有抹到。
怅然若失。
她说:“你看,我的确是高兴的,怎么可能会流泪。”
“嘁。”一声极为不屑的哂笑从脚下传来,亡魂低头,看到一只幼年猞猁一样的东西,浑身雪白,尾巴尖和耳尖都有着火焰一样的红色长毛。颈子上一条黑色的带子系着一只精巧的铃铛。
它似乎翻了个白眼,道:“死魂是没有眼泪的。”
眼泪是附属于□□的东西,死魂,就算再痛苦,也不会有泪。
“又一个被骗到的白痴。”它毫不掩饰地嘲讽了一句,说,“走了,亡魂。”
“然后呢?”守着鬼门的灵使域半是认真半是敷衍地问。
“然后?那亡魂来的时候你也看到了,还不是得来阴司。”
“她轮回了?”
“嘁。”灵使空抖了抖那尖尖的耳朵,猫一样的脸上满是讥诮,“还不是在冥城滞留下来了。”
空伸了个懒腰,踱着优雅的步子走到一边,蜷缩起来,眯起眼来打盹,域也不再说什么。
冥城之中,那名为扶摇的亡灵低垂着眼帘,纤纤手指在锁骨之间一遍一遍勾画着那名为扶摇的刺青,静默着,像是一颗泥土中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