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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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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车,我裹紧大衣。进了大楼,才知道人潮涌动,如蚁。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离别与重逢不见得会因此而褪了色,反而变得更加的浓烈,就像鲜艳的花开在寒风中。离别的悲伤和重逢的喜悦都将重叠,只要接受,便没有了泾渭之分。
机场,对我来说,陌生得就像只去过一次的太平间。这个时候想到这个的确不太好,毕竟我是带着欢喜来接人的。但是,就算身处温暖的大厅,我的感觉就是这样真实而不可忽视。一向没有送人接人的机会,久违的陌生感来源于我的亲身经历,和自己所爱的男人别离,却再也不曾重逢过。一回想起来,我鼻头竟一酸,我吸吸鼻子,更是酸。
我转进人比较少的角落过道,朝着免税区走去。不必太费力在人群中找寻,抬头远望,便看见严翰高大的身影,身边那个外国人应该是同行的同事。严翰比以前更加成熟,散发着迷人魅力。两个人的回头率颇高,男男女女从他们两个身边走过,总是忍不住回头再看几眼。不远处的人也伸长了脖子张望着,搞不好以为是有什么国际大明星来了。严翰是个混血儿,高大的身形,出色的外表总是格外吸引人。他那张不可多得的英俊皮相要是在电视上出现,也绝对没人说他不像个明星的。从事摄影,什么场面没见过,自然能够泰然应对。有个女孩大胆的要求合照,只见严翰微笑着将相机交给身边的人,满足女孩的要求。好一会,围着他们的圈圈才慢慢化开,严翰目光环视四周,这才发现了不远处含笑注视着他的我。
严翰嘴角一抹笑扬起,这笑就像七月骄阳,不是灼人,而是热人心底。大步走来,双手一张就是一个热情至极的拥抱,并在我脸颊落下吻。我能感受到他这个拥抱里的喜悦。
严翰说了句法语,我调侃:“这是中国,请说母语。”严翰虽然在国外住了十多年,中文就跟法文一样流利。他的中文是严肃教的。严肃说虽然不同一个母亲生养的,但是他是真疼爱这个弟弟。
“我以为自己的母语是法语。”拉开点距离,严翰又露出足以魅惑人的笑容,说他是妖精也不为过。他如果不搞摄影了,涉足影视,该是坐第一把交椅的。
“我要听到自己的母语,这样总行了吧。严翰,真是好久不见了。”我回抱他。在寒冷的冬天,朋友之间的拥抱如同恋人的胸怀一样让人觉得格外温暖。一种美好的喜悦在我们两人之间慢慢化开,正好也给这个寒冷冬天加点温。
就在这个拥抱结束,我和严翰分开之际,我抬头,眼里落进了一个远远凝视自己的身影。周围的人仿佛都渐渐模糊掉,而他的面容却那么清晰无比,那双有着幽黑瞳仁的眼睛出奇的发亮,犹如你不期待的极光突然出现。又似乎带着强大的磁力,要将我吞噬。下一刻,却是什么都成了残像,他的面容那么模糊,就像我梦里那样模糊。忘了要擦亮自己的眼睛,看看究竟是不是幻觉,也还来不及思考什么,那边顿时涌出很多人,再也不见那个熟悉不过的身影。
“苏里?”肩头被人摇晃,我回过神来。
早说了,机场不是个好地方。我掩饰地将手插进外衣口袋,看向严翰后边留了大把胡子的人:“不介绍一下?”
“这是我的同事,赛门。”这话,严翰用中文跟我说。转向赛门,又用英文说,“这是苏里。”之后,目光转向我,像是在询问。
我心里疑惑着严翰那询问的眼神的真正含义,嘴里却早已溜出不算生涩的英文:“你好,赛门。我是埃里克的大嫂。”说了我就后悔,尽管事实上是这样没有错,但也没有非得这样说的必要。就算说是严翰的朋友,也无不妥当之处,说不定这样才是最合适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难道是刚才那个身影吗?我暗自摇头,苏里啊苏里,拿块豆腐撞了得了。
赛门看了眼严翰,然后向我投来一个眼神,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些许同情。明白他的同情是为何,我微笑了下便不再多说什么,或者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赛门走近,一个礼貌性的拥抱,说了句很高兴认识你之类的话。我生涩地说了几句法语,赛门一脸赞赏露着迷人的微笑。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么爱国的法国人,现在在眼前的,就是两个活生生的例子。受到感染,我嘴角也不禁带着笑意,心里的阴霾渐渐被真心的笑意冲散。
寒暄完,一行三人走出了机场大楼。上了车,我问严翰:“打算呆多久?摄影展是在下个月吧?”说是下个月,其实也不远。这个月,快见底了。
“会在国内呆两个月吧。最近接了个关于城市印象的工作,刚好回来参展,顺便把国内的部分拍掉再去非洲。”
“难得能在国内呆上这么久的时间。晚上一起吃饭?”我说,“本来是约了一个朋友的,她星期五才有时间,到时再一起吃一顿?那个朋友你见过的,她去巴黎找过我,叫萧萧,有印象吗?”
“是个美人,不过时间太久了,不太记得了。”停下,转头跟赛门说了几句,赛门又说:“我和赛门连时差可能都没得调,酒店里已经有人等着了,讨论画展的事宜。星期五应该会有时间,吃饭的事你决定就好。”
“那好,画展的事讨论完了,你们好好休息。星期五的时间一定要空出来。”停下,我目光转向赛门,说,“赛门,我们这里也有很地道的法国菜,你一定会有在自己祖国吃饭的感觉。”法国餐,说实话,我还是吃不惯。不过想起严肃做的法国菜,便是一阵怀念。严肃的法国菜,一直是我心里最好的法国大餐,再好再顶级的法国菜都没有他做得好。
赛门微微一笑:“谢谢。”
赛门的笑容带着法国男人特有的迷人魅力。严翰说赛门也不是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他祖母是中国人,所以算起来也是个有中国血统的混血儿。赛门留着一把大胡子,以前看过一部西洋黑白老片子,上头的流浪汉也留着这样一把长短适中的胡子,流浪汉的胡子给人邋遢的感觉。赛门这把胡子被他打理得很好,没有给人一种不修边幅的颓废杂乱,倒是让人看着觉得颇有艺术气息的味道。
严翰似乎是想起来了什么,问我:“小晨怎么样了?当初那个小小的早产儿,现在应该是个健康的小男孩了吧?”
小晨,我的宝贝儿子。生产昏迷了两天之后醒来见到自己辛辛苦苦生下的早产儿,看着就像没有呼吸的人偶,我当时真的听到自己心碎掉的声音。不过,他现在已经被我养得白白胖胖的,不说根本没有人知道小晨提早了半个月的产期,来这个世界报到。
“他很好,长高了不少,他已经开始上幼稚园了。”
“我都快三年没有见他了。对他的印象很深刻的就是他刚出生那会儿。你一年多前发来的照片也还是很小的样子。他会不会不记得我这个叔叔了?”
我笑笑:“我也不晓得,那要看你的魅力如何了。小孩子都喜欢美丽的事物,怎么说,你也是很美丽的人啊。”
因为有赛门在场,所以我们都用英语沟通。话一说完,三个人都不禁笑了。
“我会想办法让他喜欢我的,跟他说我从法国给他带了礼物来。”
我微微皱着眉:“这在法律上叫什么,贿赂收买吗?”
严翰看了眼身边笑得胡子微微耸动的赛门,回我:“很显然结果不是这样的,如果双方在自愿下给予和接受,是合法行为。我相信小晨一定会喜欢礼物和送礼物的人。”
严翰耸耸肩,似乎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看来严翰也有做律师的资本啊。我笑了笑,不作答。可能是很久没有见面了,才会有这样无忌的对话。和严翰算不上熟悉的,要说熟悉也就是在巴黎医院的那段日子。后来严肃的离开,一直到我回国,便很少联系。这两年多,也是依靠互联网偶尔联系的,本以为会变得生疏客套,没想到是见了老友般熟悉和友善。
每次不经意想起在巴黎的那段时光,总有恍然隔世之感。现在见了与我在巴黎那一年多的时间里有过牵系的严翰,很多模糊的不愿承认的事实便都清晰了起来。那些岁月,确实存在着的,是怎么也毁灭不掉的。
送严翰和赛门回酒店休息之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车子里,我改坐在后座上。
望着窗外不断飘落的雪花,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了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突然,雪花不再落在地上,而是在半空中凝聚着,慢慢地,慢慢地,凝聚成了一个人,年轻而俊朗的男人,面无表情地静立在街的对面,目光幽深,仿佛没有焦距。当他终于找回目光的时候,向我望来,深深地,深深地,眼眸里带着无法抹去的深切的悲伤……很快地,被恨意取代,深刻的恨意……
“啊!”我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
司机先生从反射镜里看着我,我想自己现在的脸,一定惨白得像专门夜晚里出没吃人小孩的鬼魅。不过鬼魅只会高兴,而不是我这样惊慌。
见我呼吸有点急促,司机减下车速,小心问:“小姐,你还好吧?”
摇着头,我努力让自己紧塞住的胸口放松下来。慢慢地,呼吸变得不再艰难,过了好一会儿,总算恢复如常。我扯出一个微笑:“我没事。我心脏不好。”
司机的脸顿时白了一下,眼珠子瞪圆。见他这样,我很想俏皮的说就算我真的心脏病发,也不会死在他的车上,他尽管可以放一百个心继续开他的车。只是,现在我自己也都没办法给出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有些事情不见得自己不愿意,它就不会这样发生。
这个世界,就是由无数个意外衔接而成的,因为意外而让整个世界构造如此坚固不可摧毁。这个世界太大,而我太渺小脆弱。对于身边出现的多种意外,我唯一能够选择,就只是被动接受和承认。
所以我接受和承认。我和陆拓之间,存在爱情,也同样存在意外。
显然人会因为自我的恐慌而迟疑对方的说辞。司机从镜子里不放心似的又看了我一眼,而后继续开着他的车。或许,在下车的时候应该跟司机澄清一下,根本没有心脏病这一回事。
车里的暖气让我觉得身体很快的回暖起来,刚才的短暂冰冷似乎只是我的错觉而已。转头望向窗外,雪好像又开始下了。是为了驱赶心里积压着的黑暗情绪,还是真的是受够了这个阴晴不定的天气,我心里忍不住咒骂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