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莲池 ...
-
刚入角门,耳朵里就传来铮铮琮琮的古琴声,季琨放眼园中,见荷亭内有一妇人正在操琴,一旁伺立着两个女童。想必那操琴之人就是朱湄了。
西园以莲池为中心,亭台楼榭皆临水而建。莲池中高筑石台,上面造一座“ 荷亭”。两端石桥曲栏与平地相连。时近中秋的黄昏,轻风袭过,莲池内碧绿的荷叶田田摇曳,粉红色的莲花亭亭玉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馨香。
朱湄,一袭白色羽衣,端坐在琴案前,双手轻拨,香几上轻烟袅袅。季琨唯恐扰她雅兴,因此远远站着,闭目细听。原来她弹的是《夕阳樵鼓》。这曲本是琵琶套曲,用古琴弹出,却也别致。
“花影层叠,回澜拍案,欸乃归舟。。。。。。” ,一节一节听下去,那琴声时而平稳,时而舒展。感情时而幽静,时而热烈。忽然间,旋律由慢而快,由弱而强,激动人心。然后又徒然而止,渐渐隐去,回复平静。继而飘逸,悠长。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季琨心里轻轻念到。这琴声低沉悠远,厚重深隧。和着这满池荷香,季琨只觉翩然如世外飞仙,复想到这繁华无尽的红尘和渺小孤独的自己,内心不觉许多伤感。
正在暗自神伤,耳边传来细语柔声:“季琨,来。”
抬眼看去,朱湄站正在亭中向自己招手。季琨忙跨过石桥曲栏进到荷亭。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身上的伤无碍了吗?”朱湄温软的手,轻轻握住季琨。
“孩儿来向母亲请安。身上的伤大好了,季琨不孝,让您操心了。”
“这样就好。我心里很挂念你,只是担心你伤未痊愈,所以没有召你前来。”她的声音柔柔地荡漾在这静溢的香甜粉色的莲池内,季琨心里好喜欢。小时候,自己的娘亲也是这样和自己说话。似乎重新回到幼时熟悉的氛围,悄然间已是泪盈满眶。
“怎么啦,孩子?” 朱湄诧异的问。
季琨连忙试泪,遮掩道;“ 刚听母亲的琴声,心里有些感触。”
“哦,” 朱湄很意外,这孩子能听出琴中之意?“你倒说说看。”
“宇宙永恒,明月无限。叹红尘繁华,瞬即变迁;人生短促,偏多离愁。虽豪杰美人,又有几人能抓住流逝的时光,只有将满怀愁情借落月余辉洒在江边树上。孩儿每听到此总觉意味萧索。”
听琴好比饮茶,细细啜饮才能品出其位。
朱湄轻轻点头:“好孩子,你的心很静,能听出这琴里的深意。只是你小小年纪,又太过悲了。”
季琨一笑,又说:“然而母亲的琴声虽有沧桑之意,可不失中正平和之气。难得这中正平和,季琨虽然想往,却望尘莫及,总不能达到此种境界。”
听她说到中正平和,朱湄倒笑了:“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你才多大的孩子,人生的快乐和苦恼还没尝过,如何就能体会出这四个字后的深意。”
季琨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肤浅,站在一边,嘿嘿浅笑。
朱湄心里暗暗赞叹,季琨虽然年幼,却意趣高远。七夕在西山看他串演柳梦梅,热情真挚又细腻温存,全没有一般戏子的矫情造作。做戏这种事,愈到高的境界愈和个人秉赋有关。这孩子戏里面举手投足、眉来眼去的精致,只有放下尘世凡念全心体会才能演绎得出来。而今日听琴,更见她心如止水,意似闲云。她小小年纪已有出尘之意,难道天生是个戏痴?朱湄一念至此,不由得悚然心惊。
敦诚当年迷恋言蕊,给王府引来泼天大祸。季琨的名字好不容易才入王府玉牒,她-是万不能再与优伶为伍的。
朱湄思虑重重地坐下,挥手让侍女退去。季琨看她突然神色肃穆,有些不知所措,低头站在亭内,不敢多言。
天色已暗,玉兔东升,朱湄借着月色,细细端详季琨。七夕在西山初见,她执扇轻摇,一身鹦鹉绿直掇,翩翩立在船头,姿态容貌和当年的敦诚一般无二。今日换了女装,眉目缱绻,神情风韵又似言蕊。为了这个孩子,敦诚被褫夺封号,幽居京城十年,抱恨而死;而自己与敦诚关山万里,曾经的恩爱夫妻七年分离,有如陌路。她的父母曾是自己深恨之人!自己与季琨一见如故,可她偏偏是言蕊的孩子。朱湄想想又摇了摇头,算了,不管自己和言蕊的心结如何,她总是敦诚的亲生骨肉。何况她的父母也曾是自己深爱之人!
总要想办法让她移情转性才好!朱湄打定了主意。她话锋一转:“好孩子,你天资聪颖,爹爹和你娘亲在天之灵,如果知道,也会高兴的。”
季琨听她说起爹娘,不禁心潮起伏,泪眼婆娑。七岁时就离开父母,虽然兄嫂钟爱,可父母之爱,却是无人能替的。她终归还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朱湄见她伤心,停了一会才又问道:“孩子,你有十四岁了吧。”
季琨应道:“是。”
“钟莛比你大一岁,已学医五年了。于医典古籍不仅尽得其要,医道上也有自己的见解了。我是奇怪,你那样聪明的孩子,为何至今还未出学?你是长辈,要给子侄们做榜样呢。” 她温言责备。
季琨对于出学与否原不在意,只是此刻被她提起,不知怎地也觉汗颜。可是欲辨却词穷。
“在司仪监那几日,先生们都说你不肯读书。为了这事你嫂子不知和你呕了多少气,是也不是?”
“种种都是孩儿的不是。”长嫂如母,嫂子确实为自己操碎了心。
“我在你书房里坐了半晌。看了你在书旁的批注,也拜读了你的游戏之作。孩子,你的天分才情是瞒不过我的。”
“母亲缪奖了,先生们都说我性恶读书,季琨哪有什么天分才情。”
“你也不必过谦,我知你并非性恶读书,只是不肯用心而已。所以我命人收了你房里的那些杂书。”季琨这才知道自己的那些野史、传奇、戏曲、弹词被她收去了。此时此刻,她唯有叹气,又有何言可对。
见她无言以对,朱湄突然问道:“你可还记得爹爹留给你的遗言?”
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要来,季琨无奈答道:“爹爹要我学医。”
“记得就好。你现在也一天天大了,我要你从今后好好研习医道。这是我们对你的期望。”
“季琨愚钝,实非学医之人。”她几番与朱湄相处,只觉她慈祥可亲。今日听她提到学医之事,不由大着胆子辨争几句,期盼着还有通融转还的余地。
“勤能补拙,我会慢慢教导你,钟莛也会帮你。”
“可是。。。”季琨不甘心地辩道:“爹爹曾说,凡学问最好是自己性之所近,往往事半功倍。季琨对岐黄之学毫无兴趣,恐怕事倍功半。”
“你从未接触过医学,怎能轻言无趣?若要说性之所近,我倒觉得你天生是个良医之才。 ”
“哦,母亲何以见得我是个良医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