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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好奇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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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尤其是只有两个人的夜晚,大概特别容易勾起人的某种情绪。
程昱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慢慢张口,一些话,一旦打开了某个倾泻口,那么继续下去,就比想象中的要轻松很多。
一个很老套的故事。
程家作为临仿业的中流砥柱,然而低调神秘,外人难窥其全貌,当然,这样的低调也保护了一整个家子。
发展到爷爷这一辈时,经历过两次大的变故,程老爷子充分的表现出了自己的远见卓识,他通过关系,提前运送了大批的文物和一些熟练的匠人到香港,自己则守着大本营,如履薄冰的保护着力所能及的一切。所以才得以在整个市场覆灭的情况下,依然留存一线生机。特别是在全国文物交易整体回暖的时候,迅速的抢占了先机,一跃成为国内临仿乃至书画界的泰斗。
然而,老爷子的雄图大略并没有实现。原因就在他儿子,程昱的父亲,程青湖。虽然同样继承了家族的使命和干这一行的天分,但程青湖受过相当高的教育,思想前卫崇尚自由,打心眼里并不认为自家这个行当有多么高尚。
少年风流,鲜衣怒马,20多岁的程青湖,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样,梦想拥有自己的爱情打拼自己的事业,也同样,容易犯眼高手低经验不足的缺点。
但这些错误都不是致命的,程青湖最大的缺点,在于他喜欢上一个他不该喜欢也不能喜欢的人。一个当时B城某实权人物的地下情人。
程青湖在一个聚会上见她一面,从此惊为天人,痴心纠缠。
当程青湖一心痴恋这个女子的时候,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会带来那么严重的后果。他出生在上个世纪60年代,那个最为动荡的年代。程家之所以能全身而退,其实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其中一点,就是和一个当权派同样刚出生的女儿,定下了娃娃亲。20多年过去,婚约履行。
正沉浸在自己爱情和梦想中的程青湖,既没办法认同也没办法接受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女子。
程老爷子还没来得及想办法把自己的儿子叫回来,就在某天傍晚,在自己家的门口,看到一身血淋淋的程青湖。
右手的手指被削去三根,口袋里有张薄薄的纸,血字已经变成了褐色,短短的一行字:管好你儿子。
醒来的程青湖几乎变了一个人,只字不提曾经那个曾经疯狂迷恋的女子,也不再对那个突如其来的婚约表示反对。
程老爷子一夜之间老了很多,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半生的心血和期望都寄予这一个人。但是,他却失去了,右手拇指、食指、中指。带着这样一个残缺的手掌,几成废人,连吃饭都有一定的问题,还怎么提笔,怎么作画写字?
程青湖开始喝酒,整日整夜的喝酒,整日整夜的不回家。
他憋屈的娶了一个不爱的女子,他被自己曾深爱的女人欺骗,他的天分造诣都化作浮云,他一事无成。
新婚夜他在喝,程昱出生的晚上,他同样在喝酒。没有女人能够忍受这样的男的,程昱的母亲,在程昱周岁的时候,离开了。
自记事,程昱的印象里,就没有母亲的存在,而父亲,则永远是醉醺醺的模样,胡子邋遢。只有爷爷,带着他,学习程家家传的技艺。
10岁时,程青湖再婚了。
烂船尚且有三斤钉,程青湖虽然混的惨但好歹还有个比较有钱的爹,数年来,对他纠缠的女子也不在少数。只是这次,他似乎真的悔过了,决定娶一个女子,专心的定下来。
初告诉程老爷子这个消息的时候,老爷子为那个女人的风尘背景犹豫了下,但看到一贯颓废的儿子难得有把自己收拾的这么利索的劲儿,还是犹豫着同意了。
程青湖大喜,一扫过去的颓唐,换了衣服刮了胡子,眉目依稀俊朗。
越晓齐注意到,程昱在回想到这一刻的时候,眼神悠长惆怅,她暗想,再怎么嘴上说不在意,心里到底还是渴求来自父亲的关怀的吧。
就这么一打岔,再回神的时候,程昱已经说到他父亲带那个女人回家了。
那似乎是个噩梦。
程昱讲的很勉强,但还是从叙述中感受到了,那个女人的到来对幼年的程昱造成了什么影响。寥寥几句,一个低俗霸道狠毒的女子的形象就被勾勒个大概。
讲到这里,越晓齐好像突然明白了,程昱当初看到她为什么那么讨厌。她试探着问:“是不是当时我的打扮,让你想到了,呃,什么不好的东西?”
程昱看着越晓齐,半晌才点了个头。
越晓齐一下子有点羞愧,呐呐:“对不起。”
程昱叹口气,摸摸她的头发:“没关系,每个人都有选择服装和打扮的自由,是我当时太不理智了。伤害到你我很抱歉。”
越晓齐一阵默然,那种讨厌一个人,甚至几年后依然看到和他类似的身影就下意识的泛上一股恶心的感觉,她也懂。
程昱吸吸鼻子,接着刚才往下讲。
那个女人来程昱家的五六年,是程昱日子最不好过的几年。终于有一天,她觉得家里的贵重物品觉得也扫荡的差不多了,就吵着要搬出去。程青湖架不住她的磨,就在外面又买了套房子搬走了。
走之前,居然鬼使神差的觉得对自己的儿子太愧疚,便把一口小小的箱子给了程昱。
之后,一走又是三年。
程昱18岁那年,那个女人带着程青湖又回来了,是带着。她带着程青湖的骨灰回到了这个家。
她大吵大闹,用尽了力气撒泼,妄图再从这个家敲诈一笔。她坚称,程青湖生前把自己的财物送给了程昱,而作为财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程昱是没有资格拿到那笔财产的。另外,程青湖娶她的这几年,程家却没有任何表示,她作为一个寡妇,起码要得到一定的抚恤金。
越晓齐目瞪口呆的听着,世界上,居然还真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程昱语调淡淡的讲着往事,他说,看到程青湖的骨灰的一瞬间,他居然不觉得有多难过。这人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空有才华但不知人世艰险,一生盲目,爱错人信错人至死都天真。如今落得这样一个结尾,可算是解脱了。
那个女人的吵闹不过一阵子,她太傻,根本没有看出来,程青湖一死,她最后的庇佑也就没有了。程老爷子抱着儿子的骨灰回答了屋内,祖孙俩相对默然。老爷子一生强势,没人明白他心里的想法,程昱那个时候,也是不懂的。
程青湖的离去,如伤口里渍进去的盐巴,这种疼痛,要经年才能愈发知晓。
程昱渐渐从回忆里抽出来,看着仍旧布满星星的天空,默不作声的拉过越晓齐冰凉的手,两人的身形挨着,远远看上去,像依偎着一样。
越晓齐大概被这个故事吓到了,只是愣愣的看着程昱侧脸。
程昱假装没看到,心里想的却是,那天越晓齐摔门而走。她说,你们怎么可以那么残忍?如何才可以不残忍?又怎么做才算是不残忍?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突然想通了许多,比如爷爷,父亲。每个人都有不能自主的时候。
上个世纪60年代,爷爷要用儿子的未来赌上家族的平安无事,对方何尝又不是在赌,用程家的家世人品赌女儿的半生幸福。只可惜,大家都赌错了。
父亲未必不明白,也不是没有想过要改变。只是,又能怎么样,他的一生已注定失败。缺了胳膊的维纳斯仍美的让人惊叹,但是,残缺了的手掌却绝对雕不出维纳斯那样的顶级美人。他也未必不爱这个儿子。只是看到这么鲜活的生命,就总会勾起他少年时未完成的梦想,所以,注视着程昱的目光,才会这么复杂,才会想要接近又带着克制和审视。留给程昱的一口小箱子,是装着他的全部梦想和所有希望。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程昱才知晓,爷爷心里到底是有多痛,心里后悔对爷爷说的话过重了。
他戳戳越晓齐:“如果说错话了怎么办?”
越晓齐茫然的抬眼,脸上都是疑惑,这种事,还需要她来教怎么做么?
程昱忍不住笑了。按住越晓齐的半边身子,垂下睫毛:“喂,我说……”
越晓齐被越凑越近的程昱弄得心里直发毛,身子直挺挺的像个小木棍:“说什么?”忍不住被耳边温热的气息弄得心痒痒的,越晓齐往后撇着头,“你不要乱来啊。”
程昱嗤笑一声,心里那点促狭心起了,声音愈发压的低沉:“什么叫乱来,嗯?”越晓齐一下子卡词了,什么叫乱来?大哥你是男人啊你问我,荒郊野岭人烟绝迹的,什么叫乱来你不知道啊!
越晓齐的脸青了白了红了,哑口无言的和程昱看对眼。
程昱假意咳嗽一声,放开越晓齐,然后慢斯条理的整整衣服:“好了,不要闹了。车来了。”
越晓齐:“…………”到底是谁在闹?车,什么车?
还没等越晓齐反应过来,一辆黑色的车就安静的驶过来,停在他俩身边不足五米的地方。
程昱摆摆手,示意越晓齐上去。
越晓齐彻底傻了,混蛋啊,有车你还让老娘二半夜的陪着你压马路?
程昱站在她身前,仿佛感受到了越晓齐的愤怒一样,弯起唇角,星光车灯之下,口型清清楚楚: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