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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大寿(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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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厅已是乱哄哄嘈成一团,人人心里都是破口大骂懊悔不迭不该来拍这个马蹄子,内堂里却别是一番天地: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窖商和戴春寅辖下官员的内眷千金雍穆和颐地围坐一处,莺莺笑语,燕燕娇啼,纷纷恭祝太老夫人“老如松柏,福寿绵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金桂老益健,萱草庆古稀”……
四梦在一边添茶倒水,只见有一等搭不上话的索性便去给悦儿琴儿戴高帽子,“看老太太调教得这些丫头,一个个都水葱儿似的,倒比我闺女还要娴雅些。”忍不住暗暗好笑。有些更是拉着两人的手说媒作亲,四梦心想:琴儿也是太老夫人身边的丫头,但和普通的这年纪的活泼少女倒并没什么差别;悦儿虽只比琴儿年长一岁,但温柔端庄,落落大方又多才多艺,倒真的是颇有大家闺秀之风,说不定当真是个落难的千金小姐……看墨痕小子好似对她颇有意,只不知她是怎么想……
堂内渐渐安静下来,四梦抬眼偷瞧,只见太老夫人穿着银红色百幅流云对襟大袖袄,虽是绣纹精密繁富,质料轻软厚密,算是上等货了,但也未见得有多昂贵不菲。心想戴春寅官衔虽不高,但却是个又闲又富的职缺,他本人也是康熙跟前信臣,不料自奉竟当真如此清廉!
“这大冷天儿的,各位夫人还特意前来给老身贺寿,老身实实过意不去。就请先饮一杯酒暖暖身子吧?”她举起杯来,拱向众人。
众妇人见太老夫人气度雍容尊贵,眉目间透着精明威严,笑容却是亲切慈和,半点架子没有,高兴得纷纷也举杯向之致敬,正待要喝,不料琴儿却突然近前劝说:“老夫人,大夫说过了,您体质偏弱,不能饮酒。”众人愣了愣,停手呆望。
太老夫人道:“多嘴丫头,我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会操心么?要你来扫兴?我现在觉得寒气上泛,冷得很,只是喝杯酒暖胃,偏你就有这许多说话!”
琴儿不敢再多言,诺诺逼手退立。
于是太老夫人方笑道:“请。”一杯便饮了下去。
众人正要落座,不料一声惊叫,太老夫人突然身子往后一仰,一言还未发便倒了下去。吉祥吓得连忙伸手扶住。
堂中登时大乱,一群人拥上去,做张做智闹着要灌参汤,请大夫……
常吉祥也是久经风波的人了,略一站定下神来,开口吩咐悦琴二丫头扶老夫人回房,一面转头见着四梦,便道:“你去,叫墨痕赶快让爷来一趟!”
四梦一躬身:“是。”转步疾向外厅走去。耳边听得吉祥正向众妇人道:“各位夫人,出了这事,戴府招呼不周,请各位先回府上,改日再登门道歉……”
这时外厅已换了一副景致:戴春寅端着茶碗,滔滔不绝;底下的人一个个呆坐在椅上,略撑得住的还能僵着脸“微笑”,历练较浅的早已是形如白痴木如呆偶,愣愣地听着戴春寅高坐堂上得意洋洋发话。
“本来在下是要亲自下厨为各位设馔,但考虑到厨艺不精,只好换个法子。”
他瞥一眼笸箩,嘴边带了一抹笑意,拨着茶碗盖道:“箩里装的正是在下亲自搭架,亲自播种及浇肥的香瓜,所谓‘独乐乐不如与众乐乐’,虽然此物菲薄,但也是在下一番心血,各位若不嫌弃就请各携一根,带回家去让下人煮了吃吧!也算在下与各位共同饮宴一番罢了。当然,”他笑着瞥众人一眼,“想多拿些也是可以的。”“墨痕,”他转头叫,“给众位大人分瓜。”墨痕忍着笑,带两个家丁当真人手一根递了出去。
须臾分发完毕,众人看着自己手里的长瓜条,一个个呆着脸笑,几万白花花的银子和数百到数十两银子不等的贺礼,就换来这么一根烂黄瓜!几乎都恨不得拿这手里瓜当刀子朝眼前笑得一派儒雅风度的“大忠臣”身上招呼过去!
四梦走出来正见到这副景象,当下也顾不得多想,忙忙走出去直接对戴春寅福了福便道:“少爷,太老夫人,太老夫人她……”
“当啷”一声,戴春寅手里茶碗砸在地上,打断了四梦的陈述,摔了个粉碎。他惊得脸色雪白,猛然站起身,直往后堂冲了过去。余人见此情景,再也呆不住,于是纷纷告辞。
春寅冲进内室,奔到太老夫人床边,颤声道:“太奶奶?太奶奶?”他手抖抖地伸出去,轻抚着太老夫人满是皱纹的面庞,嘴张了张,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泪水已滚落下来。
突然,一只手伸出,轻轻握住了戴春寅抖个不住的手。
春寅倏地抬头,见太老夫人好端端地躺着,正慈爱地凝视着他,微微笑着神秘地道:“我哄他(她)们走的。”
春寅愕然,一时又惊又喜,竟晕了过去。
一场惊惧最终还是以喜剧落幕,众人各各欢喜不已。戴春寅更是高兴得竟真的下厨做了一桌子菜,结果没人敢吃,一家人最后只吃了些面条点心,春寅又将刚才要赈济银子送黄瓜的事说了一遍,逗得大家哄笑不止,赏了一会儿雪,天色已是黑了。
春寅把太老夫人送回屋,服侍睡下后,也已是累得要死,正要回屋,刚走至门口,太老夫人突然叫了声:“春寅。”
春寅于是又走回去,伏身道:“怎么了?”
太老夫人却没说话,双眸睁得炯炯盯着自己的宝贝孙子,像是怕一眨眼春寅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春寅眼眶有些热,掩饰着伸手替太老夫人掖紧被子,“太奶奶,您今天也累了一天了,别耗太多精神,好好休息,明儿一早春寅就过来陪您。可不要蹬被子,这天气着了凉不得了,乖。”
太老夫人笑着点点头,目送春寅离去了。
晚上做梦,戴春寅突然梦见了太奶奶,自己正跪在她面前低泣,前面灯光隐隐约约地,似还有一个人,他只觉伤心得紧,却没多注意。
太老夫人慈爱地轻抚着他的头发,道:“我是享了一辈子福的人了,你现争气,我已经不为你担忧了。戴家的门楣会在我孙儿手里发扬光大。我只要你记得几句话: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要永远记得皇上对咱们戴家的恩荣!”
戴春寅已是哭得倒噎气,“呯呯”磕着头,泪水把地面都洇湿了一大块。
太老夫人叹了口气,“走了走了,老太婆这一辈子也活够了,你太爷等了我二十多年,我现在也能去见他了。”她回头向灯火处望去,竟就这样慢慢消失不见了。
戴春寅只觉脚下一阵虚空,便往无边无际的深渊处坠了下去。
“啊——”他一声惊叫,忙坐了起来,抬头望向窗外,早已大亮,鹅毛大雪把天地间落得一片白,他只觉心里茫然得很,正怔怔发呆,悦儿突然闯了进来,“噗通”一下就跪倒在春寅面前,伏地泣道:“老夫人,老夫人……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