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轮回》阡

3、冠字

　　再次见到他时，那头如云青丝已尽成白发。
　　我直直地看着眼前依旧熟悉却似乎陌生了些的人，在袖中掐紧了手指。袖中装着送他的礼物，他今日生辰，逢着弱冠。
　　他不过才二十岁。
　　淡淡一笑，苏冉给我奉上茶，大约注意到我的目光，声音陡地变活泼了些。
　　“总盯着我看做什么？身上那么多毒药，保得住性命已经不错了，哪里还理会得了这些事。”
　　我垂下眼睛陪笑，不说话，只端起茶来喝。
　　苏冉也坐下，我可以感觉到他看着我，似叹非叹：“见着无痕了么？那孩子很好，从来不给我添麻烦，又肯用功。大哥和……”顿了一顿，还是说了下去，“和大嫂九泉之下都可心安了。”
　　嗯了声，放下杯子：“我只是……来看看你罢了。你的生辰，送你礼物。”从袖中拿出那支镶金的水绿琉璃簪子递了过去，“本是想寻点珍本字画的，却看到了这个，想着你也许会喜欢，就买了下来。”
　　苏冉接了过去，浅笑了声：“难为你还记得，多谢了。”说着解下束发的白绸带，用簪子把长长的头发绾起。
　　明亮的绿埋进雪一样的发中，总算能给他添一点色彩，不至于素得太过。
　　“‘二十曰弱，冠。’‘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而后礼义立。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
　　苏冉安静地念着《礼记》中的句子，而后看着我：“现在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给我取个字罢。”

　　我一时无语，犹豫了很久，才问：“那你告诉我，你是谁呢？”
　　他已经低下去的头猛地抬起来，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习惯性叠放在膝上的手止不住颤抖。我不想伤害他，可似乎有些事是无法避免的。
　　苏冉转过头，掩饰般地站起来，强笑道：“你坐坐，我去做饭，你也很久没尝过我的手艺了吧。”
　　他需要冷静些，也需要好好想想。我点点头，继续喝茶，极好的雨前新茶喝在口中，竟然只有苦涩。
　　他今年二十，我认识他，将近十年了。当年大哥把他带到我面前来时，我并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们会成为彼此唯一的亲人。
　　袅袅轻雾中我看到十年前他的那双眼，黑黑沉沉的，没有一点光芒，写在其中的竟是满满的绝望。

　　那时的他身上很多道刀伤，把一身白麻孝衣污得不能看。外伤虽多却还不重，真正致命的是他体内的剧毒，而大哥一反常态地逼我救活他。可中了“三更”的人哪是那样好救的，我无计可施之下只能用另一种剧毒强行压下。
　　让身体接受两种毒是个很辛苦的过程，怕是比死还要难过。我从来不是慈祥的医师，绝对地讨厌嘈杂，过去的病人受不了痛苦嘶喊呻吟时，我总是无情地让他们离开。因此我的医术越高，敢上门求医的人越少。那孩子却是一声不吭，从头到尾都安静得厉害——虽然我能够看到他一直瑟缩着发抖，也知道我的床单和枕头是再也用不了了。
　　我算是救活了他，即使是暂时的。他脸色惨白地来跟我道谢时，我告诉他，他的命只是从十殿阎王手上抢了几年。
　　他笑笑，仿佛听到的不是自己的事：“无妨，只要可以让倏然完成心愿，倏然不在乎是否长命百岁。”
　　“你的心愿？”
　　“是，倏然还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如果倏然只有几年的命好活，就不得不去做完它。”他看着我，那眼神根本不是个十岁的孩子该有的——就算我是个人称冷血的医师也没有那样漠然的眼神——对生命完全漠然却又理智而疯狂的眼神，“有人毁了我曾拥有的一切，所以我要用残余的那些，要他们付出代价。”
　　“你要复仇？”
　　“是。”
　　“以你现在的状况，什么都做不到。”
　　“的确，我现在没有武艺，没有势力，没有钱，甚至命都只剩半条，言倏然已经死了，死人的确是什么都做不到。但是，你替我抢回几年的命，所以，我能做很多事。虽然现在我不知道要做什么，怎样做，但阎罗殿的人带走我之前，我想做的事一定可以做到。”
　　“你要我帮你？”
　　“是。”
　　“那你要付给我什么做报酬？”
　　“倏然孑然一身，无以为报。但倏然心愿得偿之后，我的命便是你的。”

　　那一天他平静地在我面前发誓，从那天起他叫自己苏冉而不是倏然。八年后，他实现了当初的誓言，而且阴差阳错地，一直纠缠他的毒解开了。
　　八年间经历了很多，幸福离我们都太远。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帮他去复他的仇，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坚持要安静地陪在我身边，在一起太久，有了牵挂，于是我们成了亲人。
　　仇恨或许是世上最让人无奈的东西，你会不得不不顾一切去复仇，然而一旦成功，却又面对着无尽空虚的生活。天下的圣人与圣人的门徒们都在劝说人们消除仇恨，可又有太多的仇恨根本无法消除。
　　况且，就算真的不再恨了，也不一定如圣人们所宣扬的那样平安幸福。
　　就像他，他必须放弃自己可能得到的幸福。
　　其实我不喜欢那个叫凌正燮的家伙，虽然我承认他对苏冉很好。也许苏冉开始实施他的计划时没有想到，时隔八年，凌正燮不但守着那份童年时的憧憬，更把那份憧憬转化成了爱情。他更没有想到，步步为营小心算计的自己最终也差点爱上了对方。也许他以为自己活不长了，可以一死了之。天没有允许他的自私，却给了他更重的惩罚。
　　少年华发，心如死灰。
　　他才二十岁，真正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说过自己的命是我的，于是我逼他活下来，或许他自己也想活下来。他一直很坚强，所以即使活得麻木痛苦，他也坚持对我的承诺：好好活着，抚养无痕长大。

　　门口小小的孩子探进头来打量我，依稀有了大哥面容的影子。
　　我不由在心底对自己冷笑：总是在劝阿冉放下他心中纠缠不清的爱情和仇恨，我自己，却又几时放下过那些？
　　大哥和如翩在我心中依旧是个结，我对他们的爱，对他们的恨，到现在也理不清楚。我面对无痕也是十分不自在，所以才要阿冉来抚养他。我可以理解凌正燮的父亲面对阿冉的心情：爱夹杂着恨，因为是他的孩子；恨又夹杂着爱，因为是她的孩子。我们都不愿无痕成为另一个言倏然。
　　还好，还好，虽然失去了父母，无痕还是可以幸福地长大。
　　我对他微笑，让小小的孩子消除了戒心，靠拢了些。
　　“你是谁？是先生的朋友吗？”
　　“是啊，我替你家先生带些书籍来。你是谁呢？”
　　“我是无痕，云无痕。”他骄傲地宣布，“将来会很了不起的云无痕。”
　　我笑，真的是个开朗的孩子，阿冉把他照顾得很好。
　　“无痕，你知道你先生的头发是怎么回事吗？”
　　无痕一下子沮丧起来：“去年春天的时候，有人用鸽子送信给先生——我知道那是信鸽，专用来传送消息的，娘过去告诉过我——先生看后好像很伤心，第二天他的头发就全白了，像书里写的那个伍大夫一样。……讨厌！”他心烦意乱似地跺跺脚，“要是让我知道是谁让先生伤心，长大后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封飞书是我送的，上面只有四个字：
　　“凌，尚公主。”
　　没有想到他竟对凌正燮用情至此。凌正燮成亲，他伤心到一夜白头。我送书给他是想让他对凌正燮从此死心，不料竟然……让他心死。
　　错、错、错！
　　莫、莫、莫！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无法放弃的，可又有太多东西是想放弃也放弃不了的。
　　爱，或者恨，均属此列。

　　“叔叔？”无痕大概是发现我的神情有异，奇怪地问着，“你身体不好吗？你的脸那么白，和先生一样。”
　　“哦？无痕知道先生身体不好？”
　　“嗯，先生夜里总是睡不着，又经常咳嗽，脸色也不好，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了。我想替他看看，可他不让。”
　　“无痕懂医理？”
　　“我看过先生书架上的医书，知道一些。”
　　我笑笑，不愧是行云门的孩子呢，但这孩子，却是必须与行云门划清界限的。
　　“你家先生自己是懂医理的，无痕不必太过担心他。”
　　“可是……他不想好好照顾自己似的，衣服也穿得单薄，半夜里还老跑出去吹风。”

　　苏冉睡不好觉是多年前落下的毛病了，我只没想到时至今日竟还是这般严重。当年还有毒的关系，现在只能是他的心病太重。
　　他对凌正燮，他对凌正燮……就当真那么痴心？他当年对我说，他对他，只是愧疚夹杂幼时残留着的那些回忆。可他怎么知道，最莫名其妙的温情一旦在心底发酵，就会酿成铺天盖地的爱情——最绝望的爱情。
　　他爱凌正燮，在他利用伤害离开凌正燮之后，他发现自己爱他。
　　多荒谬。
　　聪明的苏冉啊，你从未明白么？当你自己去成为一个人的弱点时，那个人也会成为你的弱点。

　　“叔叔？”
　　“我姓沈。”
　　“沈叔叔。”无痕乖巧地修正了称呼，“您和先生一定很要好，您劝劝先生，好么？”
　　我摸摸他的头，微笑点头。这个孩子真的很好，像大哥，开朗体贴，善解人意，不似我家疏影，冷冷淡淡的性子，比我年少时有过之无不及。
　　“谢谢沈叔叔！”真是孩子，立刻变得雀跃起来，“我去帮先生的忙，您再坐会，很快就开饭了。”

　　黍米饭，四碟小菜，一碗汤，还有一壶竹叶青。
　　简单的菜肴，味道却很好，仿佛带着遥远的染青山上的记忆。
　　苏冉把小小白瓷杯子递过来，给我斟上酒，执壶的手势淡漠而稳定。很奇妙的，他竟然会是个学剑的天才，只消五年便学会了行云门的剑法，而且，还是个不错的杀手。我有时会想，如果接受真正杀手训练的话，也许青衣楼第一杀手的手段都会败在他之下。可他毕竟不是江湖人，除去他的家仇，他甚至太善良，大哥也好我也好，都不愿把他带进我们的世界——那是另一个世界，太容易心死。
　　我，大哥还有如翩，我们都太早心死，所以我们无法幸福。只可惜了他，在最后必须选择离开，最后依旧无法幸福。
　　“你……想好了吗？”
　　他夹了些菜放进无痕碗中，抬头对我微笑，温柔如水，不带一点杂质。
　　“我是倏然。”
　　无痕不明所以地看，苏冉温和地拍拍无痕的头，示意他快吃，不必理会大人的话。
　　“二十年前的今日，我母亲为我而过世，十年前的今日，我父亲也离开我。我终究……不愿背弃真正的自己，就算不是十年前的自己了，我也不会变成另一个人。母亲给我的生命，父亲给我的姓氏和名字，我不愿背弃。”
　　他说话时眼睛看着无痕，大哥的孩子，如翩的孩子，背负着他和她给予的生命和姓名，那是通过血缘烙在灵魂中的印记，是那孩子未曾意识到却要一生背负的东西。
　　我微微叹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知道了。”

　　这片山谷名为奈何。
　　奈何绵绵，此恨难休。
　　待人说与，生怕人愁。
　　可惜怎样怀念，故去的终究只是奈何可奈何。
　　他活得太苦，背负太多，自十年前甚至出生起就一直纠缠不休，不得解脱。
　　他还年轻，不该这样辛苦地活着。

　　我坐在月光下等他，看他一身银白，轻盈优雅的步子，翩翩而来。
　　这样一个人，若是平安地长大出仕，会不会成为朝堂上的一代传奇？
　　也只是，奈何，天意。
　　“颍。”
　　“叫我沈如翎。”
　　是，今夜我们都是自己，本来的自己。
　　“如翎。”
　　“倏然。”我笑了下，念起来不太习惯却很顺口的名字，“你今年二十，我不过长你七岁。”
　　“是啊，世人看来，都是稚子，却不知我们早已老了。”
　　“不该。”
　　“是不该。奈何？”
　　“倏然，你告诉我，那时你是不是真想死？”
　　他沉默片刻，苦笑：“那时，很绝望。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是想死的。”
　　“现在呢？”
　　“有希望的时候，谁会想死呢？”
　　“可是，你不快乐，虽然你总是在笑。”
　　他不说话，淡淡垂下眼睛。
　　“两年前，你恨凌正燮，没有发现自己其实爱他。现在，你确实在爱他，却在假装遗忘他。倏然，你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
　　他还是没说话，所以我继续说下去。
　　“你的仇报了，你的毒解了，你和朝廷的约定也算结了，但是你要把自己束缚到什么时候？”
　　“我不想束缚自己，只是回不到从前了。言倏然一人之愿，要那么多珍贵的东西陪葬，天留我的命不过是在罚我。”
　　“没有人要你回到从前。倏然，有什么是不可以重新开始的？”
　　“重新……开始？”
　　“是，你或者欠下许多。但，你终不能拿自己的痛苦，去还别人给你的感情。”

　　结束，然后，开始。
　　他需要，我也是。
　　我们那些纷乱的情感，交织的爱和恨，以及被那些情感烧得年少时便如死灰的心。
　　都需要放弃，埋葬，遗忘。
　　我们用不属于自己的名字活得太久，久到已经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自己，自己的生命真正的意义。所以我们都要，重生。
　　虽然要做到还要很长时间，也许一生，但我们必须开始，现在开始，重新开始。

　　“佛家有首偈，说是心如明镜，需拂尘埃。今日是你加冠之日，许字‘濯尘’，愿你荡尽旧事，重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