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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疯狂 ...

  •   我最爱的女人嫁给我最好朋友的那天,我开始陷入缓慢的疯狂。
      不动声色的,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疯狂。

      那日我看着窈窕身影从花轿中款款而出,头上绣了莲花的红纱盖头也遮不住她满脸喜悦。一瞬间,竟以为要迎娶她的人是自己。
      终于只是笑着,看阿缜把她引入堂中,拜过天地父母。
      礼既成,从此他和她是生死相依的结发夫妻,我终成外人。
      那天阿缜很高兴,平时滴酒不沾的人竟然来者不拒,我站在一边看他渐渐不胜酒力的样子,赶紧走过去把敬他的酒一一拦下。他像过去在国子学时那样攀住我的肩,喃喃:“阿宣阿宣,我好高兴,我好高兴!”
      是啊,我知道你高兴,可是阿缜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心底一片空白。
      一边替他拦酒一边对挂在我身上的人悄悄说:“剩下的酒我帮你挡,别喝醉了,芷汀还在等你。”
      我酒量比他好了太多,怎么喝都不见醉意。他和芷汀的洞房花烛,他不能醉,我却是一定要醉的。
      好容易醉了,却梦见了遥远的事。

      当年阿缜破格从四门学进国子学时,引起的几乎是轩然大波。所有同窗都在议论着那个寒门出身的小子何德何能,竟能混入国子监最高贵的地方。芷汀也好奇,却不是别人那样鄙夷的口气。她用种只有在我带她溜出去看元宵花灯时才有的兴奋神情对我说:“阿宣,那个言缜的文章诗词我看过一些喔,那个人很厉害喔,字也是很漂亮的。终于可以见到本人了耶!一定是很文秀的男孩子吧,说不定能跟我们成好朋友喔,呵呵~”
      我也早知道这么个人的存在,一个来自江南早已没落的旧望族的男孩子,跟我同岁,有着与年岁不相当的文思和一手飞扬跳脱的字迹。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是想结识他的,只没有芷汀这般兴奋异常罢了。
      看着芷汀亮闪闪掩不住兴奋的眼睛,我不禁轻笑。这个女孩子,国子学中最聪明的女孩子,将来长大了,是要成为我妻子的人呢。
      是的,我喜欢她,虽然没对任何人说起过。我坚信我会娶她,她是这么聪明这么优秀的女孩,人人都说她像惜诵女王——这是燕王朝的人对女子最高的赞赏。我也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男人,能和她并肩的,能成为她丈夫的人。
      是的,本该如此,如果没有言缜。
      我的全部憧憬,只因彼时年少无知。

      言缜来的那天,所有国子学的人都跑出来看。那孩子一身普通布料穿到泛白的旧衣,浆洗得干干净净,容貌俊秀,不卑不亢地站在那里,眉宇间有丝不羁和骄傲。
      人群里窃窃私语久久不散,芷汀却用力挤出去跳到他面前,快速清脆地自我介绍一番,又连连挥手,把我也叫了出去。
      “这是凌宣,他的文章和字也很好,你们什么时候比赛下怎么样,我当裁判,绝对不会偏袒的。”
      芷汀介绍我时从来不说我的家世,即使我家是燕王朝两大异姓王之一,别人称我世子,她不过平时叫我阿宣生气时大叫凌宣而已。
      言缜从些许不知所措中恢复过来,微微一笑。
      “那好,到时请凌公子和阮小姐多指教。”
      那一笑,倒叫我有些恍惚。

      言缜很快在国子学中得到了祭酒和博士们的赏识,郡王世子和相府小姐的关照,也让对他有敌意的人有了顾忌。其实说实话,言缜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大多数时候都在温文地笑,让人极有好感,根本感觉不到他骨子里的骄傲。
      我们三个成日里在一起,读书习字作文章,逃课挨罚恶作剧。国子学的功课虽严,生活却有趣得紧。
      尚不懂事的那几年,就这么无忧无虑地过完了。

      我想我是喜欢言缜的,就算没有芷汀把我从人群中叫出去,我也一样会努力与他成为莫逆。如果没有芷汀,我和他可以相交到老,如伯牙子期,或是韩愈柳宗元,同进同退,在老去后的某个雪夜,相对而坐,温一壶绿蚁新酒。
      可是,有一个芷汀。
      原因很简单,芷汀倾心于他,我成了多余的人。
      芷汀一直把我当最好的朋友和兄长,她给了我信任尊敬,却没有给我爱情。
      我痛苦地退出,没有把自己的心思告诉任何人,静悄悄地撤出三人圈子,把更多时间空间留给他们。

      言缜在嘉丰七年的春闱顺利地进士及第,高中探花,随即便与芷汀成亲。天下仕子们年轻时最大的两个心愿,他那么早就实现。我为他高兴,为自己悲哀。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一个月后,我胡乱娶了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进门。
      我的妻子美丽温婉,家教很好,可她没有芷汀那样的才华,她温柔却不解语,她不够聪慧敏锐,她是我的红颜,不是我的知己。
      我应该幸福,可只觉寂寞。
      常常会幻想言缜和芷汀的生活,琴瑟合鸣,诗词相酬,赌书消得泼茶香。
      他们定是幸福快乐的。
      我只应用尽一生去羡慕去祝福。天命如此,月老没有在三生石上刻下我和芷汀的名字,却用红线扣上她和言缜的脚,我还能如何?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今生要同时遇到这两个人?没有遇到他们中任何一个,我都会幸福很多。
      我想大声问天,终于没有问出口。

      芷汀最终没有去参加春闱,她放弃出仕的机会,只愿一辈子陪着言缜,做他的小妻子。
      言缜是个能干的官员却不是熟知宦海规则的人,他太正直,高洁一如言府院子里满池青莲。我知道他的性格一定会让他成为权利倾轧的牺牲品,但我会保护他,以宁安府和我的全部力量保护他——为了芷汀。

      我的儿子正燮在嘉丰八年出生,满月酒上我看到许久未见的芷汀,憔悴许多,逗弄婴儿时有些伤感。言缜在吏部做事,公务繁重而琐碎,许是无暇顾及家中,冷落她了。
      我暗自想着,用些手段把言缜从吏部调到礼部。
      后来我无数次悔恨,如果当时我不那么做,言缜不在礼部,芷汀或许不会那么孤独地离开。
      两年后芷汀生产时恰逢恩科开考,言缜在礼部院子里无法离开。我在言府,听着房中芷汀因为痛苦而叫得声嘶力竭,一声一声全是言缜的字,心也就被那声音撕成一片一片。
      言缜回到府中时,芷汀已经再也无法睁开眼睛。她闭上眼睛时,没有看到丈夫,甚至还没有亲眼看到她的孩子。
      我很想拎起他的衣领狠狠揍他一顿,可我还来不及这么做,他已经在我面前昏了过去,唇边的血蜿蜒而下,染红了衣领。
      我恨他,我也无法恨他。

      芷汀留下一个男孩,言缜给他起名“倏然”,不知是感慨,还是悔恨。
      言缜沉默了许多,酒量却越来越大。到我家来喝酒,一言不发,喝得很慢却很多,但三更前,他都坚持告辞回家。我留他宿一夜,他淡淡一笑婉拒:
      “倏然在家,我不放心。”
      他没有续弦,独自带着那孩子生活。他家中只有一个老管家和一个奶娘,也难怪放心不下。
      “阿缜。”我送他出门时,把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不嫌弃的话,把倏然送到我这里来吧,你也轻松些。”
      他低头想想,然后说:“再过两三年,等倏然懂事了,我早点让他进学,请你家西席多收个学生吧。”
      “阿缜,你现在太辛苦,我怕你的身体……”
      “阿宣。”他打断我,有些难耐地颦起眉,捏紧了手指,“我现在,每晚都想芷汀,她好像一直都还在,每个角落里都有她的影子,她的声音好像还在那个屋子里飘,我一闭眼就能看见她,睁开时她却不见了,她好像一直在我身边一直都在可是我找不到她,她甚至不在我的梦中,我常常想着是不是变成魂魄就能见到她每天晚上看着院子里的池子我都想跳进去……如果没有倏然,如果不想着要好好把他抚养大……我大概真的会自己走去陪芷汀——那孩子,如今是我活下来唯一的希望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拍拍我的肩,:“我不会做傻事,不会丢下倏然不管。你也不要担心了,我没事。”
      勉强笑着安慰我,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单薄的背影。他的笑容很悲伤,不再有年少时的璀璨;他的步子也很踉跄,不复平日里的优雅。

      言家的倏然是个好孩子,眉眼很像芷汀,很乖巧也很聪明。我的正燮和他很是合得来,两个小家伙在园子里跑跑跳跳,玩得倒开心。
      言缜坐在我对面也在看他们,眼里的悒色仍是浓得化不开。
      “倏然是个好孩子,芷汀在九泉下也会含笑的。”我劝他。
      “我知道啊。”他低下头去微弱地笑,“可是我该如何告诉他呢,生日本是个快乐的日子,他却应该在这天为他的母亲忧伤。”
      “你不该一直这样悲伤,你该对自己好一些,让芷汀和我都放心。”
      “我一直在试着这样做,我想让倏然过得快乐一点,他是他母亲用生命留给我的礼物,而不是夺走母亲生命的罪人。”他摇摇头,“也许我是个失败的父亲。那孩子太敏感,他常问我他是不是不乖,因为我在他面前总藏不住我的心情,让他误会了。”
      “都这么多年了,你仍是放不下吗?”
      “我一直没有梦到她,一直没有,这让我觉得害怕,我怕某一天我会连她的样子都想不起来。”
      “倏然跟她很像。”
      “但倏然不是她。”
      他低声说着,仿佛快要垂下泪来。言缜是个坚强的人,在礼部这么些年以风骨和清廉著称,朝堂上他的敌人很多,所有的打击排挤他都顽强地承受着,温和优雅又一身傲骨。也许除了芷汀,没有其他人其它事可以让他如此脆弱。
      “我想她,阿宣,真的。”

      他很痛苦,我也是。
      他的痛苦是真的,我的痛苦也是真的。
      我也想念芷汀,在这么多年以后,我还是无可救药地想她。
      我恨你,言缜,我也无可救药地恨你。本来能够这样肆无忌惮地思念芷汀的人,应该是我。
      知道吗?我比你更痛苦,你可以将你的痛苦告诉我,我的痛苦,却只能在心底一点一点,熬成对你的恨。
      十年了,我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恨你。

      嘉丰十九年春闱,试题泄露,竟有一百多名仕子在科场舞弊,而所有嫌疑都指向身为礼部尚书的言缜。
      王盛怒,下令将言缜革职下狱,严加查办。
      我明白这是场阴谋,当年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成为权利倾轧的牺牲。当年我没想到的只是,最终送他上那个祭台的人,是我自己。
      他的风骨终于成了他的罪,对有心包揽朝廷大权的人来说,他是块巨大的绊脚石。他在礼部不畏强权不受诱惑,唯才是选,无形中已让他的岳父阮相得到了大批有才识的官员相助。这怎能不让他和阮相的敌人对他大肆打击以至痛下杀手。
      而我在得知他下狱的消息后,只是静观其变。
      他据理力争,反复辩白,可全然无用,这在我意料之中。
      而刑部和大理寺无法拿出更多对他不利的证据,这也在我意料之中。
      案子在我意料之中陷入胶着。
      不可能挖出更多了,言缜不是软弱的人,哪怕严刑逼供,屈打成招。可我不愿,他终究是芷汀的丈夫,我的……同窗。
      其实我是知道幕后之人的。宁安府并非单纯的富贵门户,我知道很多事也做过很多事——很多不上台面的事——朝廷表面的堂皇需要它们的支撑。我只是不想救他,不想再见他,不想再听他对我说他想念芷汀,不想压着自己的思念装作去理解他的思念。
      我已经疯了。
      所以我拜访了主使之人,说了来意,提了要求。
      言缜的命,是我的,要取也是由我来。

      有种毒药,叫“三更”。
      天下至毒,无药可解。
      我让大理寺丞在送给言缜的酒里,放上了这种毒。
      在家静坐到二更,我起身去大理寺看他。
      特意路过风絮轩,听到正燮正在笨拙地安慰倏然。几年前言缜已常把倏然托付到我家了,自他出事,那孩子便无一日心安过。
      是个好孩子呢……
      那样像芷汀,却又那样像他……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静静地走出家门。

      言缜看上去还好,只更加消瘦苍白了。他正在用大理寺的牢房中的纸笔写着什么,还是那般温文安静的样子。
      看着这样的他,我顿时不知所措。
      “你来了。”他看见我,出声招呼,微微一笑间依旧满是悒色。
      我点点头,叫狱卒打开门。近些看时,他的脸色竟是白中泛着青,眼睛周围深深凹下去。
      他仿佛注意到我的视线,淡淡解释了句:“有些没睡好,别担心。”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眼光转到简陋的桌上,之前送来的酒坛已经空了,白色宣纸上墨迹未干,却只写了一句话。
      十年踪迹十年心。
      字迹婉转而沉寂,再不是当年飞扬跳脱的笔锋。
      “阿宣,倏然托你照顾了。我有不测,请你把我葬在芷汀身边,还请你送倏然回江南去。”
      他看着自己苍白的交握的手,和平日无二的语气交待自己最后的嘱托。
      我默默点头,转身离开。
      “阿宣……我这些天,终于梦到芷汀了,她和十年前,一模一样,那么美,那么明朗,她……大概是一直在等我,等着我一起去来生……阿宣……谢谢你的酒……谢谢你来看我。”

      出了大理寺,遥遥传来打更的声音。
      三更。
      那一瞬间,我想起十年前同样是这个春夜,我也是这样安静地送走芷汀。
      他们都是孤单一人上路,也许芷汀真的一直在等他,也许他们能在弱水上的奈何桥重逢。
      无论生死,我都是外人,永远只能站在一旁。
      那一瞬间,眼角潮湿。
      十年踪迹十年心。心未变,十年光阴不过一个短暂的轮回。
      那一瞬间,我终于发现,我早已陷入疯狂,我用恨一点一点填补起空旷的心。直到一切似乎都返回原点,我才发现我心中依旧一片空白。
      是的,我会把阿缜安置在芷汀身边,我会送倏然去遥远的江南。
      然后我会等待着,属于我的结局来临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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