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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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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儿子,今天出世了。
似乎所有人都热烈地期盼着这孩子的降生,除了他的母亲和我。
但能够真心爱他的,也只有他母亲和我。
我的妻子桐虚弱地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头发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哀求的味道,却也充满了成为母亲的女人的坚韧。大多数时候她并不像个公主,太过纯真和柔弱。两年前王玩笑一样把下嫁公主的手谕放到药盒中派人送给我,我甚至怀疑这又是一个试探——王朝的历史上不乏驸马举着公主的旗号叛乱的先例,而我是有欺君前科的人。
桐在两年前,也是这个四月嫁给我。过门的那天漫天柳絮,她一身鲜红嫁衣,肩头却落了一点轻盈的白。
我在那一瞬间对她开始怜惜。
“夫君。”她轻声叫我,“你不要怪我。”
“怎么会怪你呢?宝宝长得很是漂亮。”我用帕子细细擦去她额上的汗水,温声说。
外人看来我们是对恩爱夫妻,从未拌过嘴冷过脸,谁知道呢,做了两年夫妻,肌肤之亲只有那么一次——在离新婚夜一年还多的时候。
是我不愿碰她,我对她只有怜惜没有爱情,即使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知书达理且不说,那份柔弱安静和眉宇间挥不去的悒色,甚至于清秀但不甚漂亮的长相,都像极了那个人。
像极了。但,她怎么会是他呢,她是我名义上的妻子,实际上的妹妹,而他……对我来说,他究竟是谁?
“我知道你不高兴的,可是,我怕王兄起疑……夫君,你要怨的话就怨我,不要讨厌那个孩子。”
“不要想太多,那是我的孩子,我怎会讨厌他。桐,名字我都想好了,叫怀言,凌怀言,怀德维宁、正言不讳的意思。好不好?”
桐微微睁大眼睛,露出一点意外的表情。
我摸着她的头发,但笑不语。
她却哭出声来,开始断断续续的,像被捂在喉咙中,继而慢慢放大,变成嚎啕,夹杂的话语拼命在哭声中挤出来。
“我……一直……都……怕夫君……你……讨厌……孩子,是……桐……有错……在……先……,桐……不该……,桐……一直……害怕……”
可怜的姑娘,难道这十月怀胎她都是在担惊受怕中度过的么?她是公主啊,随便向王抱怨几句,我的身家性命都没了指望。
无奈地笑了声,把桐单薄的身子抱起来,把她的头压到自己肩上。靠这么近,两年来屈指可数,自己的妻子竟然全是陌生。心头不禁有些酸,凌正燮何德何能,要累一个女子付出毕生委屈来与我这心有旁骛的人相伴?桐今年才十七岁,比倏然还小些。
倏然……
不自觉将手环紧了。倏然,倏然……这个如同刀锋一样利,浮影一样薄的名字,想起时总在心上一划而过,没有痛,只有伤。他在哪里呢?他甚至没给我一个理由就离开,在他终于回应了我的心情之后,在一场烟花中也如烟花绚烂短暂的欢爱之后,他就那样决绝而悲伤地离开。他欺骗我,利用我,甚至告诉我他杀了我父亲,但他依旧带走了我的心——不,不是他带走,是我给他,我硬要给他。
所以我什么都没有了。
或者我还有很多,世人羡慕的一切,郡王爵位、丰厚资产、长公主封号的妻子、新生的儿子,还有君王似有若无的恩宠。
可那些算什么呢?自由,所有的自由,全部没有了。
怀中的女子以为她的夫君是富贵闲人,做着闲散的官职,她不知道她的兄长把她嫁给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的王,那位我崇敬的年轻的王给我看了另一个世界,光明背后的世界,就连朝廷这样如同阳光一样的地方,也是要靠暗地里的棋子支撑起的。不是我学习的圣贤书与刑名学,也不是对朝中政敌的那些刺探中伤,这是个庞大而精密的罗网,对准了每个应该被君王注意到的人物,不论他身在朝堂亦或江湖。
一年半前,我成了这些棋子中最大的一颗。
桐啊,你是你兄长的工具,因为你的纯真。你的兄长,我们的王,在我身上下了重重枷锁,我的家族,我的愧疚,你,再加这个孩子。我一辈子也无法逃开,一辈子只能成他的棋子——虽然是不能轻易牺牲的贵重棋子——也终究是个棋子。我们都为他付出自由。
其实是不用付出这么多的,他给我的那些权利,可以让我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倏然,已经足够买下我一生自由了。
安抚下哭累了的妻子,我悄声走出去。门外是明媚的春日阳光,园圃里的花正妖冶地绽放,一团一团姹紫嫣红,鲜活地张扬着生命。越过女儿墙远远看得到几棵柳树摇摆的枝条,澄净空气中,偶尔飘来一丝一缕洁白飞絮,悠悠荡荡的,乘起微风打着一个一个闲适的旋。
四月将尽了,离五月的雨季不远了。
光阴回溯十年,在不久将来临的那个雨季,我送他去江南。
那年他父亲过世,遗言要他回江南,他那个从未去过的老家。他那年刚满十岁,穿了一身重孝,长长黑发也用白麻带子绑起来,宽宽垂在脸颊一侧,衬得脸愈发煞白。出门前哭得太厉害,漂亮眼睛肿着,却再也哭不出来了。
他自小常在我家住着,我家的人都当他是小少爷,宠爱得不得了,他要走了,我家的丫鬟婆姨们个个哭得伤心。
他不哭了,漆黑的眼睛有点失神。
洛水岸边十里亭,送别到此,已是极致了。
他看着细雨蒙蒙的水面,手中是他父母的灵位。他的父亲葬在他早已过世的母亲身边,在京郊,他带得走的只有这些牌位。
“燮……”
声音喑哑,像从喉咙中逼出的声音。
“我要走了。”
我说不出话来。
“我给你吹支《三叠》吧,再见时,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我带了琴,虽然我练得并不好,还是生涩得紧,比不上他早练得纯熟的箫,但我还是带了。我也怕,今日一别,不知何夕再见。
“我陪你。”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那首曲子,其实奏得并不好,没有那种缠绵的幽怨哀婉,没有那种一唱三叠的感伤,更没有那种私底下的愤懑。我们只是单纯的伤心,单纯地为离别不舍,平铺直叙,直白得只像在一味地哭。
一曲终,他收起箫,捧起送行的水酒,对来送他的我和我的父亲深深鞠躬。
“我走了。”
那天的酒是竹叶青,掺了些水,却映了两岸迷离柳色,更加碧盈盈的。
他看我一眼,仰头将那杯仿如冥火化成的酒水一饮而尽。
登船,扬帆,他离我远去,去一个我只在书中看到过的,更美丽也更忧伤的地方。一叶轻舟在雨雾中慢慢模糊,隔着蒙蒙烟雨,我却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
漆黑的,温润的,水一样的眼睛,有碎裂的伤。
多年后,重新相遇,重新分离,他又一次让我看到那样的眼睛。
十年前,我第一次失去言倏然。
再回溯十年,也是现在这个季节,在我的记忆中有一点模糊了。
那一年,父亲带我去看刚满月的他。
我不知道我还记得的那些究竟是我亲眼所见还是之后许多年在别人的话语中拼凑起的情景,因为那时我只有两岁。
言家在一条叫“风花巷”的巷中,巷口一棵高大杨树,雪似的杨花飞舞,正是那巷子得名由来。他家院子不大,碎石路,青砖墙,花木扶疏,江南式的景致。一个水池占了院落大半地方,种满青莲花,花期未到,只有亭亭叶盖,覆起半边水面之上的云天。
我记得他由他的父亲抱着,睁大的眼睛湿润而明亮,泛着淡淡的蓝,粉嘟嘟的,好像异常柔软。但他的襁褓不是平常的大红,而是素白,之后每个生日,他穿的衣服,也都是素净的纯白。后来我知道,他的母亲是在生下他的那一日过世的,他的每个生日,都要为他的母亲着孝服。
再后来,我见到的他,已经长大的他,再也脱不掉那个寂寞忧伤的颜色,那种白,亮得像刀锋上的反光,能刺得眼底生疼。
那天有古怪的气氛,非但不热闹,还有些冷寂。大人们在轻声笑,隐约的感伤。然后言伯父抱着他俯身问我:“正燮,倏然给你当弟弟好不好?”
“好!”我响亮回答。
我父亲也笑了:“正燮,当好哥哥可不是那样容易喔,你要怎样做呢?”
“我会……”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才叫当好哥哥,大概,是要他高兴吧。那……我把让我高兴的东西分给他一些,他是不是也会高兴呢?
“我把我最喜欢的松子糖分给他!”
“还有呢?”
还有?我不让吓坏我的东西吓坏他,是不是也可以呢?
“我不怕老鼠了,我把老鼠赶走!”
“还有呢?”
还有啊?我抓着头发想了又想,不知道了,有些呐呐地低着头嘟起嘴。
最后言伯父摸着我的头,很温柔很淡地笑着说:“我知道了,正燮一定会成个好兄长的。来,要不要摸摸弟弟?”
言伯父是个温柔的人,他的温柔有些像春季里的雨,不着痕迹的凉意细细密密蔓延开去。不光言辞笑容,举手投足间也是一派温雅。倏然很像他,是那种杏花雨中撑着竹伞能翩翩入画的人。
我小心翼翼伸出手去,像触碰易碎的器物般极轻极轻地碰碰他的脸,然后赶紧收回手来,生怕那样吹弹可破的脸上留下我的手指印来。他却眨眨眼,笑了,格格的笑声,很清脆,无忧无虑。
我记得那天并不是晴朗的天气,开始也并不是明朗的氛围,最后却给我留下了只属于春日里的暖意。
那是我听过的最美丽的笑,可以驱散乌云,可以感染所有人的,阳光般的笑。
很多年以后,他周围却总笼着一层雾似的东西,那样的阳光,那样的笑容,再也见不到了。
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言倏然。
转眼竟然二十年了。
十年又十年,光阴就是这样茫茫然又轻飘飘度过的么?反复轮回的起起落落,那些希望与失望,那些欣喜与悲伤,那些掺了蜜的谎言与涂上毒的真相,就像每个四月将尽时,漫天柳絮杨花,借了东风上青云,终也待着五月梅雨葬了美梦,重回土壤静候来年。
这样的四月,繁华到极致,寂寞在悄然蔓延,仿佛总在这个月里,会有生命中重要的人来到或离开我身边,倏然,桐,还有这个孩子。
我太平庸,对每个重视的人,也会有亏欠,也会有伤害,但至少我会尽自己可能去保护他们,努力待他们好。
也许我太自以为是,因为他们,倏然与桐,似乎,都并不幸福。
他们有不幸福的理由,却连让我说对不起都像是辩解。
我们都很努力,可究竟是谁对不起谁,还是,谁也没有对不起谁?
一团乱帐。
不过,我还能让这孩子真正幸福吧。
有宫中派来的年长女官抱来小小的婴儿,裹在薄被中,粉嫩的脸蛋,柔软的小嘴,眼睛已经睁开,圆圆的,漆黑的,湿润的眼睛,眼白是淡淡的蓝,睁得大大的,懵懂地看着我,咿咿呀呀意义不明地叫。
我笑了。
孩子,怀言,我是你的父亲,我会爱你,尽力保护你,让你平安长大,让你平静幸福。
让你不会像你父亲一样为难和自责,不会像你母亲一样无奈和惶恐,不会像你父亲所爱的那个人一样忧伤和绝望。
你一定会幸福,你一定要幸福。
燕,永安七年四月,凌怀言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