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随春老》散漫烟光

12、十二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他转过身，吴旭突然生生打了个冷颤，以至于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安，“季先生？手术已经做完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吴旭只好继续讲下去，“现在已通过绿色通道转入了ICU，病人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护才行！”他听到ICU时，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晃，但旋即又定得如一株大树一般静默。
　　他换了无菌衣，跟着护士从探视通道进去。对他来说，这是地狱一样的地方，不要，请千万不要，让他送走了妹妹又不见了妈妈！即使，即使这些年来她并不很想看见他。
　　他的拳头紧紧握着，屏着一口气，慢慢的走到那张病床前，是偶然还是巧合？竟然又是2床！那白色的床罩刺得他双目酸涩刺痛，他使劲眨眨眼，强自镇定地挨近床边，低声叫了一句“妈！”
　　床上的季夫人颈部插着一根蓝色的气管切开导管，连接着呼吸机，呼吸机发出难受的喘息声，“呼--哧——呼--哧！”气氛沉闷肃穆。她的身上粘着红黄蓝白四色的细细的管线，连在床头柜上的心电监护仪，那上面荧荧的绿光一闪一闪，好像暗夜里野兽的瞳，偶尔发出红光，“嘀”一声便过去，那如连绵的波浪般的波段，快速的过去，然后又重来，让人害怕它会不会突然就起伏不定，变成一条直线。她的头发全部剃光了，盖着厚厚的棉垫，还戴了一个白色网罩固定，脸色苍白无血色。他几乎要认不出她来了。
　　她原本是很美丽的女子。在他的记忆中便是。那年跟着她来到这里，他才十岁，她大腹便便，只拣了几身换洗衣服拉着他的手便上了火车。那时他第一次坐火车，觉得很新奇，趴在窗子边上看倒退的风景。火车走了一天一夜，进了一个叫静冈的站，她带着他下了车，就这么安顿下来。当晚她便发作了，还是他拨了急救电话，她难产，好在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命，于是他目睹了妹妹的出生。她从不让他提起以前的事，尤其是关于爸爸。小时候街坊邻居总是笑话他们，说她是被人抛弃的下堂，连孩子都是没人要的私生子。他每次听见总是出奇愤怒，捡了石头便随手一扔，“嘭！”总是准确无误地砸中一家的门，那些人便如乌龟般缩回头去。于是她便叹气，“怀麟，你的脾气这样坏！”她一直对他淡淡的，但对女儿却疼到心尖里去，简直是百依百顺。
　　但是她现在脸色灰败，浮肿，完全变了形。她手上的大拇指套了个夹子，他不敢用力握着。护士来赶他，“探视时间到了，请明天再来！”他望着护士，仿佛听不懂她说的话。他想起那天在另外一间ICU的门外，若云也是一身白衣，惊惶如小鹿般明净的眼眸朝他看过来。那护士又说了一遍。他默默将手放下，走了出去。
　　屋外雨声渐歇，但是又刮起了风，吹起萧瑟之意。黑色的天幕仿佛被什么撕裂了，豁出一个大口子来，那雨便如河水一般滔滔而下，终于流尽。
　　“今年的天气真不寻常！”颜照成咕哝着，翻身沉沉睡去。若云见他睡了，便轻轻带上门回了自己房间。坐在书桌旁却看不进半行字。也不知季太太怎么样了？她心烦意乱，走到窗子边上去吹风。一抹高大的黑影静静伫立在那里。她吓得惊叫起来，赶忙用手捂住了嘴。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慌忙关上窗子。
　　是他！这样的风雨夜。怎么办？怎么办？她穿着白色棉布的吊带睡裙，胡乱套了件白色开司米的开衫，蹑手蹑脚地摸索到后门，一阵风裹着细雨飘了进来，她一眯眼，却被他拉进怀里。他身上的烟草味被雨水冲刷干净，却有更熟悉的味道传来，钻进五脏六腑，她的心更乱了，低声吼道，“你疯了！”他把头深深埋进她的颈项，她身上有淡雅的馨香，却又不像是香水，让他百闻不厌，“对不起！”他喃喃的，声音低哑迷离，“若云，我只是情不自禁…”他是指下午的事还是现在？若云忽然动弹不得。“若云，你说我疯了我就是疯了…只要能看见你就好…”他见她不动了，继续说下去，“若云，就这样呆一会儿，好吗？”她听了，又扭动起来，一面仔细留意父亲房间里的动静，一面低声说，“你会生病的！”他低低叹了口气，放开了她。她连忙转身，将门关住。
　　若云偷偷将窗子打开一丝缝来，眼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总算舒了口气。躺下来，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闭上眼只见他清俊的脸容，耳边尽是他的低语，“若云，我只是情不自禁，若云，若云，若云…”如影随形。一连数天，他竟然夜夜都站在她的窗前。她害怕极了，不敢再出去，好在他并没有什么动作，只静静地站着，到十二点便离去。
　　这天一上班，小琪见了她便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失眠吗？黑眼圈这么重！”她苦笑着摇摇头，不知道从何说起。小琪还想说什么，上班铃响了，大家都站起来准备交班，她只好咽了回去。
　　若云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季怀麟…他已经三个晚上没有来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这么想着，更加心神不宁起来。交完班她和小琪一起准备待会儿输液的用物。小琪叹着气，有点忿忿不平，“看你刚上完夜班还没恢复过来的样子，护士长也真小气，不肯多排一天假给你休息！”她只是笑笑，并不答话。大家都趁着夏季病人少休长假，她又没什么事，不如来上班。
　　下班的时候，她破天荒的第一个洗手下班。小琪睁大了眼，“哎！你的包！”若云匆匆接过，丢下一句，“谢谢！”消失在甬道尽头。小琪耸耸肩，眼角却瞟到谈逸轩修长的身影，她才恍然大悟，掩嘴笑了。
　　若云却没见到他，一径低了头往前走。逸轩简直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他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感染科的门口，玉树临风，路过的人纷纷侧目，她竟然视若无睹，就这么走了过去！眼看若云渐渐走远，就要出医院大门，他才赶紧追了上去，“若云！你等等！”若云回头见是他，踌躇了一下，停了下来，“逸轩？”
　　今天若云穿了一件白色绉纱的中袖衬衫，配着洗的发白的牛仔裤，如一朵小雏菊，只是神色略微憔悴。“你好像瘦了？”逸轩一边打量着她，一面说，“脸色那么苍白，上夜班很辛苦吧？”若云心中有事记挂，只是摇头，“没什么的。”他伸出手，抚上她的脸，她似被开水烫到一般，躲了开去。他的眼神黯了黯，大手停在半空，转而接过她的包，“我们去吃饭吧，我订好了位子。”“不，我还有事…”她嗫嚅着，只觉得自己进退两难。逸轩极为失望，若云看着他的脸色垮下来，含笑的脸布满苦涩，“若云，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极希望你能陪我吃顿饭的…”他说不下去了，转过身。若云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我去！逸轩，我去！”怕自己会后悔似的，率先跑到他的车子边上去。逸轩这才笑了起来，打开车门让她上去。
　　车子绝尘而去。医院大门口行人如织，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大股的人流从住院部涌出来，实习生、进修生、见习生成群结队而行。小贩们也行动起来了，推着新鲜水果的板车，卖糖炒栗子的，卖菱角的，一时间喧嚣热闹。
　　季怀麟从住院部的玻璃门后慢慢踱了出来，紧握着的拳头隐隐泄露了他的怒气，他胸廓起伏着，极力将翻涌上来的情绪压制下去。这几天他都远远跟着若云，今天看见这样一幕，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痛楚。
　　若云，若云，我该拿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