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随春老》散漫烟光

13、十三、

　　逸轩订的是苏菜馆子。老板很大手笔，在郊区租了一整套的乡下院子，前有天井后有花园，装潢得颇有苏式园林模样，环境十分幽雅，菜式也十分精致可口。
　　菜上齐了，“慢用！”服务员含笑退了出去。
　　逸轩搛了一块肉脯放到若云碗中，笑着说：“快吃吧！凉了口味就差了！”
　　可是若云却食不知味，如坐针毡一般，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心虚。
　　逸轩夹了一只狮子头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若云，前两天有三个肾源，我都一一比对了，可是没有合适的。还要再等等。”
　　若云没有应声，手中的筷子不断划拉着，碗里的干丝便纠结在一块，缠绕着筷子，似一团乱麻。若云的心里也似塞了一团乱麻。
　　“你知道的，逸轩。爸爸他，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她低低地说。
　　谈逸轩举筷的手有些迟疑了。他知道若云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不行！那天他同颜照成详谈过的，她若想捐肾，那是万万不行！
　　若云的声音更轻了，“我想…我想我可以…”
　　但她的话马上被打断，他重重放下筷子，“不可以！”这一声几乎是吼出来的，俩人都吓了一跳。
　　“我觉得可以！”若云倔强地说，微微扬起脸来看他。
　　他的心一紧，有痉挛似的疼痛。
　　“一般来说，女儿的肾同父亲不一定会相合…这个在国际上的资料显示，成功的几率还是非常小的，所以颜叔坚持不让你冒这个险。”他说出违心的话，心中的痛消失了，“所以，你还是要体谅他的苦心。”
　　若云不说话了，低着头，一口一口将饭拨到嘴里，缓缓地咀嚼着。是在吃石膏吧？怎么吃着吃着就泛起了恶心呢？她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
　　而谈逸轩还记得颜照成当时的表情，他严厉的，一字一句地对谈逸轩说，“逸轩，请你千万不要答应将若云的肾换给我！”颜照成望着谈逸轩疑惑的眼神，长长地叹了口气，“因为…她并不是我的亲生女儿。”逸轩吃了一惊，但颜照成继续说，“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起了，若云已经长大，我无愧她妈妈的托付，我希望能早点儿到下面去找她，这些年思念的折磨甚至比病痛让我难过千倍万倍，我不愿意再这么下去了…逸轩，你能理解我吗？”谈逸轩只好咽下所有的疑问，点了点头。
　　但是他又不能对若云说。
　　好不容易捱到九点，逸轩也看出她的魂不守舍，便送她回家。她让逸轩在马路边将她放下，独自走了那段羊肠小道，不过十多二十米的土路，两旁是浓荫匝地的樟树。目送着若云融进那片阴翳里，他才掉过车头而去。
　　路的两旁都有人家，此时还亮着灯，灯光细碎地穿过樟树的缝隙，照在黄褐色的路面，像是那路身上的瘢痕，狰狞可怖。路上铺了一层煤渣，走起来发出沙沙声，像是细雨打在叶子上。
　　眼看离自家不过几步之遥，却从路旁窜出一个颀长的黑影，将她迫住，直逼得她退至一棵樟树边，她的背紧紧抵住树干，咽了口唾沫，虚弱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看着他，他剑一样的眼光直直看进她的心里去，“你到底想怎么样？”她害怕极了，生气起来，“我想怎么样？你简直莫名其妙！”他咬牙切齿地，“我莫名其妙？是谁勾引了我的？！”
　　他一扬手将她甩了出去，她摔倒在地，头撞在另一棵树干上，煤渣硌得她的后背生疼生疼，手被蹭破了皮，一阵热辣辣的痛楚袭来，眼里的泪迅速累积起来。她努力扶着树站起来，羞愤难当，拼命将眼泪逼回去，瞪大了眼望着他。
　　勾引？他竟然用了这样两个字！若云感到一波又一波的怒气燃烧起来。这个男人！他凭什么这样说她！
　　月色很好，溶溶的月光如水拂过她的脸庞，他望着她乌蒙蒙的眸，按住她的头，俯身吻了上去。她张口狠狠咬了下去！这算什么？他只会对她用强的，她很讨厌这种感觉！季怀麟嘴里尝到一丝腥甜，却并没有停下，一味地强取豪夺，他什么都不顾了！她再次狠狠咬下去，他吃痛松开了手，“别让我恨你！”若云尖着嗓子，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他似乎被她的眼泪烫到，后退了几步，嘴里喃喃地说着对不起。他垂头丧气，不发一言。她呜咽了一声，转身跑回家。他定定望着那门半晌，几次想要举手拍门，却终于没有。“若云，医生说她也许活不过这两天了！”良久，他暗哑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入她的耳中，她不敢做声，怕一开口便泄露心思。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若云靠在门后，泪落如雨。
　　颜照成扭亮床头的台灯，轻声唤女儿，“云儿？”明明听见了女儿开门的声音呵！
　　若云胡乱擦了一把脸，应了一声。
　　她推开门走进去。见到父亲慈爱的脸，又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半跪着趴在床边，低低地呜咽，如受惊的小兽。
　　颜照成只当是若云担心他的病情，叹了口气。他伸出右手，轻抚着若云的头发，“乖女儿，快别哭了！”
　　若云的脸埋在被子里，不断啜泣着。她问，“爸爸！您相信有一见钟情吗？”
　　他听了一愣。原来他的姑娘情窦初开了呀！他以为是逸轩，一定是的，没见过若云同哪个男孩来往呀！他松了一口气，心里既酸楚又欣慰。他说道：“有呀！那一刹那冬雷震震，心跳如擂鼓一样…”和秋云遇见的那一刹那，心里的烟花齐齐绽放，绚烂了他整个人生的夜空。
　　“那么，爱一个人…会害怕吗？”
　　颜照成拍着她的肩头，慢慢地说：“傻孩子。每个人对爱情的感受都是不尽相同的。爱有矛盾。爱有时让人勇敢、坚强，有时又让人软弱、恐惧。有的爱，即使明明知道不可以却仍是义无反顾地冲她走过去。但最终，这些爱都会汇聚成细水长流的感情。这才是最重要，最好的爱。”
　　“那，您跟妈妈呢？是那种轰轰烈烈的恋爱吗？”
　　颜照成不禁一笑，说道：“哪儿有那么多轰轰烈烈的爱情呢！但可以说，我这样寂寂无闻的小市民能遇见你母亲，遇见美丽的爱情，倒也算是一件震撼我生命的事。”
　　若云瞪大了眼，但颜照成却抬起手阻止她再问下去，“云儿，关于你妈妈，我真是不想再谈了，我承受不了！”
　　若云失望地点了点头，俯下身去。
　　“爸爸！”过了半晌，若云抬起头来说道，脸上犹有未干的泪痕，“把我的肾给您好不好？”
　　颜照成坚定地摇摇头，“云儿，今后都莫要再提了！”
　　若云睁着迷蒙的眼，“手术费…您不用担心的！”她很快说道，“是逸轩主刀，而且…”她没有再说下去。他们都心知肚明，没有人会白白帮助他们。
　　颜照成轻轻咳了几声，说道：“云儿，虽然爸爸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好的倚靠，但也绝不希望你有半分的不甘愿，爸爸不希望你委屈自己！”
　　若云拉起父亲的手，包在她的两个手掌中间，她笑着，轻轻叫了一句“爸爸！”虽然从小没有了母亲，但父亲待她这般的好，抵消了所有委屈和恐惧。
　　又一个夜班结束。若云骑着脚踏车穿过空荡荡的大街，昏黄的路灯如冬日暖阳般温柔。她不知道怎么了，骑着骑着就拐进了落枫巷。她扣了扣门，没人应。四周一片死寂，一阵风吹过，带着初秋的凉意滑过她裸露的手臂，她不禁打了个寒蝉。一个小小的黑影极快地从她的脚边窜了过去，她吓得跳起来，恐惧的望了望，原来是只小猫，它从门缝里钻了进去，若云才发觉门没有锁。她推了车子进去，靠着院墙停好。房间里黑黢黢的，她生出一丝惧意，几乎要拔腿而逃了。季怀麟，她轻声念着，定了定心神。从挎包里掏出小手电，那一圈小小的亮光又让她镇定了些。
　　她慢慢地朝着那扇没有关闭的房门走去，越走越近，她连大气也不敢出，屋里传来微微的鼾声，她才松了口气，钦亮了床头的那盏小台灯。屋里有浓浓的酒味，看来他喝得不少，地上散落着酒瓶，报纸，她张望了一番，动手收拾起来。待得一切归了原位，她轻轻拍了拍手，转过头来看躺在床上的季怀麟。却见他沉静的眸子正静静地望着她。他什么时候醒的？她的心一慌，反身往门边移去，他一个鹞子翻身而起，挡住门。若云大惊之下反倒镇静下来，她往床边一坐，微微提高了音调，“季怀麟，我特意过来探望朋友，你可有什么好招待？”
　　他似乎宿醉未醒，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她于是又站了起来，自言自语道，“都这么晚了，我该回去了。”转而仰首对他一笑，“下次别喝那么多酒，还有…睡觉前记得拴门！”说完猫着腰就从他的腋下钻了过去。她暗自喘了口气，暗骂自己莫名其妙，拂拂胸口。
　　然而下一秒，他从后面将她捉住，双手被反剪在身后，被他提起来，迫使她与他对视，她惊骇不已，只觉天旋地转。他带着酒味的热气轻轻喷在她的脸上，她偏了头，惊惧地低喝，“季怀麟，你不要借酒装疯！”此时的他看来放浪不羁，但眼里满怀柔情，他低声地呢喃，“该是我做梦吧？若云，若云，见到你我有多欢喜，你可知道？我就是这么爱着你呢…母亲走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人的生命如此脆弱，我们这是何苦？噫，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若云…”
　　他的唇烈如火，那火苗轻轻舔上她的唇，瞬间将她点燃，有火噼里啪啦烧了起来，将她整个都燃烧起来，火苗窜得那么高，那么高…直到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席卷了她。绝望中唯有紧紧攀住他，又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说什么也不肯撒手，不能撒手，一松开便是无底深渊，跌下去便是粉身碎骨——但什么都不顾了，顾不了了，只有一起燃烧，燃烧，任熊熊大火将一切吞噬，灰飞烟灭，凝成岁月里焦枯的蝶。
　　天边远远地升起了几粒星子，看去却像是谁洒下的几滴泪，凝在灰蓝色的丝绒布上，忽隐忽现，渐渐地也不见了。月亮落了下去，天色便黑沉沉地等待着黎明，它静静地等着，它等着——那抹调皮的金光绽开人世间如火的艳阳，它骄傲地俯视着世人的景仰。

作者有话说

　　万分的对不起大家，向你们致以十二万分的歉意！耽搁了这么久才更文，实在是因为事出有因，望大家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