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青空》第13张倒吊人

8、第八章 忆域之狱（1）

　　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想过自杀，真正实施的却非常少，因为人是依靠寄托和牵绊，才存活在世上的。
　　你想过自杀吗？
　　想过。
　　那么后来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嗯，这是最好的方法。
　　遇到不好的事情，就忘掉它。
　　……
　　陈乐天醒来时感觉头脑一片空白，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在床上懒了一会儿就起床上班。陈乐天不是本市人，在这里读大学，毕业后就找了份工作留下来。城里的房租高，环境也嘈杂，他就选择了北空区的ALL SKY，房东婆婆人好，租金低廉，最重要的是，不歧视同志。
　　陈乐天为人本分，并不是随便带男孩回家过夜的人。但是，也许就是因为做人太本分实在，已经三十出头的年龄，却还没有能够相伴终生的男友。
　　房东婆婆看不过去，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几个男孩子。这是要相亲么？男人和男人也用得着相亲？见来见去，虽然没碰到称心的，但老太太的热忱，陈乐天却深刻感觉到了。所以，老人去世的时候，陈乐天真的伤心了好一阵子。
　　旧人去，新人来。老人的儿子委托陈乐天全权处理房屋的转租问题，新搬来的租户是一对同志，BOTTOM十八岁，个子不高长得也小巧，看上去仍像个孩子，TOP与自己正好同龄，带着金丝边眼睛，文质彬彬，听说是个私家医生。
　　周末的下午，陈乐天去拜访了新邻居。
　　门开的时候，那两个人似乎在吵架。医生保持着礼貌的态度，请他进来，并转头叫小孩出来招呼客人。小孩懒懒的埋在床上的被子里，看了陈乐天一眼，表情尽是不开心：“你好，我叫林霏开。”
　　“哦，我是房东，陈乐天。”
　　“你是谁？”
　　“我是陈乐天。”
　　“不是说你。”陈乐天对上林霏开的视线，发现他盯着一旁的私家医生。
　　“我叫兴隅，是你爱的人。”医生耐着性子说。
　　“我爱的人？别开玩笑了，我不认识你！出去！给我出去！”枕头飞过来。
　　兴隅走出房间，陈乐天有些尴尬，也跟着医生出去。两人坐在外置楼梯上，兴隅递给他一支烟：“你不要介意。”他说，“小霏在跟我赌气呢。”
　　“嗯，你们交往很久了吧？”
　　“看得出来？”
　　“时间长了小孩子难免无聊，就会找些别扭。”
　　“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只有12岁。”
　　“那么小？”
　　“别误会。那时候他是我的病人。他这里……”兴隅指指自己的头，“有问题。抑郁症。”
　　“你是心理医生？”
　　“脑外科，辅修心理学。”
　　“真了不起。”
　　兴隅谦逊地摆摆手：“他的家人放弃了他，所以我带他一起住，和我一起也方便他治疗。”
　　“住的时间长了，就产生感情了？”陈乐天接着对方的话说。
　　兴隅不好意思的笑笑：“小霏很依赖我，我又放不下他。”他吸了口烟，“况且，只有我能对付他的病。”
　　“你真是不容易。”陈乐天由衷地佩服道。
　　“不过，虽然我很爱小霏，还是要以医生的身份提醒您，尽量少与他接触。他是个很乖巧懂事的孩子，但是非常敏感脆弱，思维和一般人不同，有时候可能会做出一些危险的事情。”
　　抑郁症啊……是什么呢？
　　天黑以后，陈乐天听到隔壁房间里传出争吵的声音。小霏带着哭腔似乎喊着什么，兴隅用恳求的口气在安抚他，劝他不要那么做。
　　每一扇门内果然都有不为外人所知的辛苦。陈乐天闲的没事，上网搜索起抑郁症来。
　　次日清晨，乐天出门上班，发现隔壁门也开着。林霏开一身宽松的睡衣，靠着门框，眼神向着房内：“再见。”他口气冷冰冰。
　　“嗯，再见。”兴隅顶着一对黑眼圈，提着行李走出来，犹豫了一下又说，“其实你可以再考虑考虑，我怎么说还是你的主治医生。”
　　“我凭什么相信你。我不认识你。”
　　“好吧。无论如何，我晚上会再来看你。”
　　“不用。我很好。”林霏开猛地撞上门，像叛逆期的孩子一样。
　　兴隅叹了口气，回头看见陈乐天。点头笑笑。
　　“怎么了？还在玩不认识你的游戏？”乐天问。
　　“唉，昨天晚上就差点把我赶出来。”
　　“他总是这样？”
　　“嗯。每次一不高兴了，就开始幻想自己患有间歇性失忆症，假装什么都不记得。就像昨天那样，问我‘你是谁’，‘你为什么和我住一起’。”
　　“那么，你现在打算住哪里？要不先住我家？”乐天为人热情。
　　“没事。谢谢。他支撑不了多久。他特别怕黑，我晚上回去就行了。”
　　一切果然如兴隅所料。傍晚时他回了家，没有再被赶出来。
　　乐天想恭喜他，兴隅却苦笑：“只是允许我回去住而已。现在算是相信他自己有病，肯吃药了，但是不承认我和他的关系。所以我还得再重新追求他一遍。”
　　“那就再追一次，就算回味恋爱的感觉吧。”乐天鼓励他。
　　“都回味过好多次了……”
　　兴隅口头上无奈地抱怨着，投向小霏的目光却自始至终非常温柔。
　　陈乐天心里划过一丝感动。
　　他试想着如果自己有个交往多年的恋人，突然有一天冷冰冰的问自己“你是谁”的情景。自己一定会不知所措而痛苦万分吧。何况这孩子经常性的玩失忆游戏，纵使再有耐心的人又怎么受得了呢？
　　如果我能帮上什么忙就好了。
　　兴隅目前的工作是心理医生，只要有预约，无论什么时间都会出诊。某个傍晚，下班归来的陈乐天在街道口看见兴隅开车出门。
　　这个时间大概还没吃晚饭吧，工作真辛苦。他操心的想。
　　沿着外置楼梯蹬上二层，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口。陈乐天将手中刚买的晚饭食材袋子挂在门把上，腾出左手取公事包中的钥匙。只是随意的余光一瞥，他吓了一跳。身边四五米的地方站着一个人，悄无声息的扶着围栏，默不作声却又死死盯着他的方向。
　　陈乐天先是慌张了一下，才认出来，是林霏开。隔壁的孩子。
　　“你在做什么啊？”果然心理有问题，做的事情都和常人不同。虽然这样想着但没好意思抱怨出来的陈乐天主动问道。
　　小孩子不答话，依然专心的注视着他的眼睛。
　　陈乐天心中有点发毛，不自觉低头，又立刻抬起，再看向那孩子时，他的视线已转移到自己挂在门把的食材上。
　　“吃晚饭了吗？”虽然无法判断抑郁症患的心理，但乐天也立刻想到他是不是饿了。
　　果然，林霏开轻轻摇了摇头。
　　“那么，就过来我家一起吃吧。”陈乐天并不太想邀请这个孩子，兴隅特意提醒过他不要单独与小霏相处。但是目前的情况，自己又不好抛下他直接进屋。
　　林霏开听到乐天的话脸色一变，咬着嘴唇突然露出一副委屈得要哭出来的表情。乐天一边觉得头大，一边慌张的凑到孩子跟前，“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你别哭，别哭啊。对不起，对不起。”
　　连声道着歉的时候，小霏的眼泪真的掉了下来。男人慌忙伸手去擦，孩子却突然扎进他的怀里。
　　小小的削瘦身体依偎在怀中的感觉非常契合，就仿佛是两块相邻的拼图终于接在一起似的。陈乐天抱着男孩，虽然觉得茫然也没有过多考虑。
　　总之先带回家里去吧。他被迫决定。
　　在男人将饭菜端上餐桌的时候，林霏开已经平静下来。他怔怔的望着一桌食物，冷不丁突然说：“别告诉兴隅。”
　　“什么？”坐在对面的陈乐天递出碗筷。
　　“我来你家的事。”小孩表情凝重而紧张，“我见过你的事，和你说话的事。”
　　“哦。好吧。”
　　“不要敷衍我。你得保证。”
　　“好好，我保证。快吃饭吧。”兴隅为了防止小霏发病后惹祸，也会禁止他私自外出。这样想的话，小孩怕兴隅知道而要自己保密也说得过去。但乐天依然想不通，忍不住问道：“小霏，为什么你要忘记兴隅？他对你不好吗？”
　　“遗忘这种事，怎么可能是我自己决定的。”得到男人应允的林霏开放松下来，毫不见外的给自己夹菜。
　　“别开玩笑了。我知道你在装失忆。”
　　“你知道？”林霏开轻笑了一声，“你知道？”他抬起头确认般看着乐天，“你知道什么？太好笑了。”说着好笑他竟然真的笑得颤抖起来，连食物都夹不住全部掉在桌上，“你知道什么？你不过就是一个旁观者，兴隅告诉你什么你就相信什么，你有没有问过我？”
　　陈乐天一时语塞。的确他听到的都是兴隅的一面之词，但是比较起来，他当然会相信正常的兴隅而不是抑郁症患者。
　　“我一觉睡醒，身边躺着完全陌生的男人，他告诉我他是我恋人，告诉我我脑子有病，告诉我我被父母遗弃了是他收养的我！你叫我怎么相信？怎么相信！你问我为什么失忆？我怎么知道？换做是你你能回答？这样绝望的人生为什么是我的？”男孩完全处于癫狂状态，拼命喘着气，鼻头和眼角红红的，眸子笼罩在一片氤氲中。
　　看到林霏开这个样子，男人再不敢过多逼问。边道歉边哄着他吃东西。尽管如此，直到小孩回家时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委屈表情。
　　我的问话大概真的打击到他了吧？陈乐天不安的想。之前兴隅就说过，小霏是个极为敏感怪异的孩子，很容易受到影响。原本是好意，想替兴隅劝劝他，反而帮了倒忙。陈乐天忍不住自责，暗暗决定再也不去招惹那个孩子，不过看他今天离开时的状态，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愿意来自己家吃饭了。
　　可是，这件事他还真的想错了。
　　周末的上午，林霏开敲响了他家的房门。
　　“兴隅不在家？”陈乐天看到门外的男孩时直接这么问。
　　“出诊了。”男孩随意的回答后就兀自从陈乐天扶着门的胳膊底下钻过，走进房间。
　　“那天煮的东西很好吃，我可不可以再享用一次？”林霏开似乎心情不错，夸奖乐天手艺好时转过头来对他微笑。这是男人第一次看到男孩微笑，温暖、纯真，带着一丝顽皮。
　　男人也放松下来，禁不住摇头：“兴隅不在家你就这么高兴？我真的无法理解。”
　　“我脑子有毛病，你这么理解就好了。”男孩继续微笑着说，可是表情明显僵硬了。
　　气氛立刻冷下来，陈乐天尴尬的转换话题：“算了，你们两个人的事，我身为外人也管不了。你坐，喝点什么？水、茶，或者橙汁？”
　　“橙汁。”男孩懒懒的仰躺在沙发上补充道，“加冰块。”
　　这样子的小霏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陈乐天看着以吸管搅动冰块加快其融化速度的男孩，那清秀而稚气的脸孔十分可爱。男孩注意到男人的视线，抬起头诧异的与他对视，然后再次恬恬的微笑。
　　这么好的男孩为什么会得病呢？陈乐天感到惋惜。
　　午餐过后，林霏开想看DVD，熟门熟路的跪到门厅的电视柜前找感兴趣的电影。陈乐天原本有午睡的习惯，可是又没办法放下男孩自己去睡觉，只好陪着他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影。沙发宽大而柔软，陈乐天最初端正的坐着，但电影没播多久就无意识的陷入睡眠中。
　　半梦半醒间，他感到些微刺痒的东西蹭着他的脖子，因为多少抱着身边有一个人格障碍病人存在这种预警，他立刻努力睁开眼清醒过来。可是他看到的也只是小孩的脑袋歪在他胸前，一脸安逸的表情迷糊着睡去。而让他感到痒的只是男孩的头发。小霏像寻找温暖的孩子一样，又往他的怀里蹭了蹭。那干净而纯粹的样子任谁也无法推拒。于是陈乐天调整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抱着男孩。两人就这样在倦倦的阳光下依偎着度过了整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