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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慕容定宽当然知道制怒对他目前的健康致关重要。所以每当快要发火时,他会:
      一,立即停止说话,找张椅子坐下来。
      二,深呼吸五次。
      三,如果让他生气的人不是定欢,从一数到十。如果是定欢,数到三十。
      四,如果还不能消气,回卧室猛击枕头,或用力啃掉一个苹果。
      五,如果还是不行,疾步去后山温泉,一头扎在水里。
      六,如果还是不行,拔掉花园里所有的花,再种回去。
      七,如果还是不行,吃催眠药,强行睡觉。
      总之,从去年冬季他的健康迅速恶化的那一天开始,他决定无论发生什么事,自己生气最多不超过一天。为此他想了很多法子。
      “你还记得吗,”将息怒大法执行到了第三步,他平静下来,道:“爷爷曾经说过,名医与普通大夫之间的区别是——”
      “激情。”
      “这里也许有很多人认为我是个不错的大夫。可是,”他顿了顿,凝视着定欢的脸,确信他也看着自己:“爷爷说的这种激情,我从未有过。”
      不知为什么,每当看见定宽这样认真地审视自己,或者“认真地”要和他讨论任何一件事,定欢都觉得芒刺在背。他避开他的目光:“不会吧,你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
      “那是责任,不是激情。我一直以为你有激情。慕容家的人,只有你像父亲那样酷爱医学。”他再次凝视定欢的脸:“只有你是祖父绝学的衣钵传人。只有你是云梦谷的希望。”
      “嗨,别这么说,别这么说。”生平第一次听见定宽这么夸自己,定欢很不习惯,连连摆手,“你比我更有希望。”
      “我本来是有一点希望的,可惜我已离死期不远。你不能……”说到一半,他猛然咳嗽起来,定欢的衣摆上,已洒了几滴血。
      “天啊!定宽!”定欢跳起来,一把扶住他。
      “对不起。”他掏出手绢擦了擦嘴,紧接着,从桌上揭下一块白布,俯身去擦地板。
      “别擦地板了,”定欢叫道,“快回屋去歇着。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擦地板!”
      “这是爷爷经常来的地方,必须绝对干净。”定宽不理睬他,继续擦地。
      “爷爷已经去世很久了。”
      “好吧,爷爷的鬼魂。”
      “那我来擦吧。”定欢叹道。
      “我没事,”定宽仍然埋头擦地,“我挺好。”
      地上的血本不多,他很快就擦干净了。然后,他站起来看着定欢,目光柔和:“别担心,我没事,你也不会有事的。我不该逼人太甚。……你不爱行医就不必行医。——其实,就算不打算行医,我也希望你能戒酒。毕竟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
      定欢怔怔地看着他,眼睛有些发胀,咬了咬嘴唇,道:“我若答应你戒酒,你也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你说的是终生戒酒吗?”
      “当然。”
      “说吧,要我答应你什么事?”
      “从今天开始,服用清宁散。”
      “哦……不……”从定宽喉咙的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
      他宁死也不愿服用清宁散。
      那是一种能令人立即沉睡的药丸,配制不易,异常珍贵。服用之后,倘若寒燠合宜,且一切照料妥当,他不会骤发哮喘,引发心疾,也就避免了突然而来的死亡。
      可是,这也意味着在服药期间,除了定时醒来补充必要的饮食之外,病人不能做任何事。醒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吃饭,然后继续沉睡。这对定宽来说,与死亡无异。
      沉默片刻,他道:“你知道,就算是吃药,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你想用这种法子来延长我的生命,还是免了吧。我宁可早点死。”
      “我正在寻找别的疗法,请你能给我一段时间。”
      “还有什么疗法我不知道?”
      “天下如此之大,总有一些你不知道的东西。”
      沉思片刻,不忍心打消他的希望,定宽问道:“你要多长时间?”
      “半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半晌,道:“三个月。——这是我对清宁散所能容忍的极限。”
      “你能保证在这三个月之中,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中止服药?”
      “你先发誓,你将终生戒酒。”
      “我发誓。”
      “好,”定宽道:“我答应你,服用三个月的清宁散。从什么时候开始?”
      “今晚。”
      “明晚罢。我还有些事要向总管们交待。”
      “为什么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讨价还价?”
      “最喜欢讨价的人是你。”
      定欢笑了笑,不再争执,拍了拍定宽的肩:“那好,趁着今晚,你陪我好好喝几杯吧。——这可是我此生的最后几杯酒哪!”
      “你难道忘了我从不喝酒的?”定宽叹道,“不过,既然这是你最后一次,我就索性陪你一回。”
      “算了,你一直病着,还是别喝了。你看着我喝就行了。”

      * * *
      江湖上总有这么一群人,他们的资历远远大于自己的武功。
      他们熟知江湖掌故,探听小道消息,发掘名人底细,对门派之间的往来与恩怨了如指掌。不像那些武功高强的同辈——要么刚强易折死于早年,要么与时俱老成为传说——这些人往往在中年之后倍受尊敬,被名门大派骋为师爷,负责向新入门的子弟介绍武林规则,行动常识,以免一入江湖,便栽跟头。他们知道用什么法子、走什么门道便能把事情办好,而不必大打出手。毕竟这个江湖是个讲道理的地方。而讲道理的办法有很多种,怎样讲才讲得通,需要技巧和艺术。所以他们的第一堂课通常是这样开始的:
      “江湖有纷争必然有暴力,可是,暴力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吗?——不能。”
      “人有性命之忧燃眉之急,自然希望大侠来相助。可是,大侠能救所有的人吗?——不能。”
      “因此,走江湖第一条是:不要卷入纷争,也不要麻烦大侠。要学会什么事情自己解决。”
      这种人有一个外号,叫“灰狗”。实际上,那几句话的真正含义是:如果在江湖上遇到了麻烦,你有拳头,好办;你有大侠帮忙,也好办。两样都没有,你就需要找灰狗。
      灰狗们通常有很好的人缘,因为他们乐意答疑解惑,提点迷津。而且他们知道适可而止,有什么秘密,不会轻易全盘兜露,惹火烧身。当然,如有收到合意的礼金,他们也可以替你打通一些关系,或者至少告诉你什么人可以帮上忙。最重要的是,灰狗们虽说个个八面玲珑、老谋深算,他们自己却全都毫无野心、武功平平。所以不会对任何人任何门派造成威胁。
      江湖是个很容易交朋友的地方。可是,大多数朋友都希望你比他差,而不是人俊K钥梢砸览档呐笥逊浅D训谩?
      灰狗人尽皆友,且相对安全。

      我就认得这样一位灰狗,他叫沈淮。
      沈淮曾经是洪老四的得意弟子,三十年前我刚入洪泰武馆时,他已经出师了。我只在洪老四的口中听说过他。他先在省城的镖局里混,之后去了武当,之后去了京城。之后去了少林,不知道在少林出了什么事,后来又回到了省城。我只见过他一次面,还是在洪老四的葬礼上。那天他到得很早,哭得也很伤心,却只象征性地给了很少一点葬仪,所以师母对他有些怨言。我原本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他聊聊,听听江湖上的消息。可师父去世的那一天,我亦心灰意冷,没有心情聊天。我不记我是否和他搭过话,也不记他究竟是什么长相。只因为他嫂子常常来我的摊子买菜,我知道这几年他一直在新丰镖局作事。他身上有多处旧创,时时发作,所以极少出镖。
      除了沈淮,我实在找不到谁可以帮我。

      我赶到新丰镖局时,天已经黑了。一个正在倒水的伙计将我引入一个窄小的厢房,厢房的一端堆满了扫帚。沈淮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褂子,正坐在桌边看一卷帐册。我已不记得上次见他是一副什么打扮,总之他现在看上去不像是镖师,更像一个帐房。他蓄着山羊胡子,背佝偻着,看上去瘦得出奇。
      “啊!”他说,“小李,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果然是灰狗,他居然还记得我。说罢,他对伙计道:“你可认得这位大哥?二十年前,不错,是二十年前吧?在虚河县,这位大哥就凭一套一百零八式罗汉拳赢了铁掌无敌陆小勇!”
      “二十四年前。”我不好意思地更正了一下。
      “陆小勇?”那伙计悚然动容,“您说的可是点苍派的掌门陆小勇?”
      “可不是!”
      伙计看我的眼神有些崇拜:“那么这位大哥是?”
      “李荐福。”
      崇拜变成了迷惑。他显然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于是又问:
      “大哥在武林中的大号是——”
      “我没有大号。”我说,“不好意思,我退出江湖很久了。”
      “是啊是啊,小孙,以后遇到李大哥,记得常向他请教。”觉察到了我的尴尬,沈淮连忙打圆场。
      那伙计退出门外,沈淮站起身来,轻轻掩上门,道:
      “我好久没回家了,师娘还好么?”
      “还好。”
      “那么你远道而来是——”
      “我遇到了麻烦。”
      我把一切都告诉给了他。看得出,他听得很认真。然后他道:“那个杯子,现在在哪里?”
      杯子就在我的身上。我小心翼翼地捧出来,递给他。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来来回回地看,迟疑片刻,终于道:“我听说过这个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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