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庸人传》施定柔

14、第 14 章

　　“你听说过这个杯子？”
　　“应该说，我见过一个和它相似的杯子。”他的脸上露出了奇异的笑容。我的心砰砰乱跳，仿佛看见小葱的脸从他灰蒙蒙的眼珠中出浮现出来。我已整整两天没见过她了。只看见多余的奶不断地从小玉的胸中溢出来，在她浅绿色的褂子上留下两团清晰可见的奶渍。
　　沈淮指着杯底一道精致的刻纹，道：“你看这里——”
　　我知道那里有个奇怪的刻纹，似乎连着某个开关。可这杯子是我找到小葱唯一的线索，就算藏有他物，我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杯子的底座有黄金，肯定是富贵人家的东西。”
　　“这个杯子可以打开。”
　　他的食指往那道刻痕深处一按，触动了某个机簧，那杯子轻轻一震，与杯座脱离了。上面的部分，变成了一个碗。
　　“你看，这杯子可以拆成两半，上面一半可以单独使用。那块黄金不过是固底之物。”
　　“为什么要做成这个样子？”我问。
　　“不知道。”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枯瘦的手，将桌旁的油灯捻亮，咳嗽两声，继续道：“我在少林寺呆过几年。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你听说过六年前少林寺那个窃案么？藏经阁里丢失了三个秘本。守阁长老无音大师为此自焚谢罪。后来经过仔细盘查，人们发现就在经书失踪的第二天，有一位入门三年的年轻和尚告假回乡。五天之后，人们在后山的松林里找到了他的尸体。身上除了日常之物，一无所有。”
　　“你是说，经书可能是这个和尚盗走的呢？”
　　“有可能。因为这和尚是由九华山的一位有德高僧荐入少林的。学识深厚，谦恭守礼，深得各位长老的喜爱。无音大师这才破例收他入门。要知道这位大师年事已高，在少林寺中地位尊崇，论辈份还是方丈的师叔呢。”
　　我不禁问道：“可是，这一切与这个杯子有什么关系呢？”
　　“在那位年轻和尚——他的名字叫净慧——的随身包袱里找到了一个这样的杯子。起先不曾引起大家的注意。出家人身无长物，僧人的一切用品均由专人采办，这东西肯定不是少林寺的。净慧来自九华，身上带着几件不常见的东西也属自然。可是大家转念一想，出家人戒酒，而净慧持戒甚严，所以一开始，大家都不相信这个杯子是他的，都以为可能是凶手之物。方丈便令众人一一到达摩院来识杯。有位与净慧交好的僧人便说，他曾见过净慧饮用此杯。问他所饮何物，他说是蜂蜜。”
　　“那个杯子里面也装着蜂蜜？”
　　“不错。还没等大家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十天之后，有人留刀寄柬，前来勒索。声称秘本在他们手里，限少林寺在两天之内交出一万两银子，如若不交，他们就将秘本出售他人。”
　　“哦！”
　　“幸好那年有位大方的施主刚给寺里捐了一笔钱，原本用来翻修僧舍。无奈之下，方丈只好交出七千两银子，换回了其中的两本。等他们筹够了另外三千两银子，打算换回最后一本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那个送书的人。”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没有。一拿到秘本，少林寺就报了官。想请衙门的人来查清此事。”
　　“查到了什么吗？”
　　“没有。只知道最有可能盗走秘本的人是净慧。而净慧不论是来历还是品行，都极清白，九华山和少林寺的人怎么都不肯相信他会干偷窃之事。”
　　我掩饰着脸上的失望，道：“这么说来，虽然你见过这杯子，可是你和我一样，也不知道它的来历？”
　　他拍了拍我的肩，叹了一口气：“这只是故事的开始。接下来几年，江湖上断断续续地出现过好几起类似的事件。因涉及名门大派的脸面和机密，武林上的人知之甚少。”
　　他眯起眼睛，看着我，继续说：“就在第二年的春天，武当山也丢失了一本极珍贵的秘笈。没人知道那本书的名字，只听说是本门遗宝，王重阳先生的亲笔。向来只有掌门及几位年高德劭的长老才有资格阅览。此书失踪之后的第十天，武当接到一封短信，要求八千两银子赎回此书。信的落款为‘风灵社’三字。”
　　“风灵社？”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三个字，“是人名还是地名？”
　　“不清楚。听名字好像是某个密秘帮会，比如红刀会、飞鹰教之类。同样，他们只给了两天的期限。当年武当的掌门是——嗯——”他拍着脑袋，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名字。
　　我只好说：“潜石大师。”
　　“对，潜石大师。潜石大师的脾气武林皆知。当年为争天下第一剑，不惜与崆峒派一拼到底。他岂肯受人胁持？且武当一时也拿不出这笔钱，所以打算坐观其变。到了第三天，他们就收到另一封短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褰裳。”
　　“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两个字。
　　“我也不清楚。不过潜石大师说，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他们打算将秘笈售给他人。”
　　“是吗？”
　　“经过暗中调查，这本书卖给了崆峒派。武当立即派人索要，可崆峒那边矢口否认。武当与崆峒原本就有梁子，但大家一直维持着表面的礼节。打这以后两派势如水火，凡开武林大会，只要请了崆峒的空叶，就休想请到武当的潜石。这两人绝不在同一个场合出现。”
　　我心中释然：“难怪如今剑榜上的名人，崆峒占了多数。”
　　“武当少林相交甚密，此事一出，虽然手段相似，大家开始并不相信是同一伙人干的。直到半年之后潜石大师的师弟松木大师忽然病重，继而忽然去世。人们在他的屋子里找到了一个同样的杯子。经多方请教才知这杯子为南洋梨木所制，此木含有淡淡的木香，经久不散，他们给这杯子起了个名字，叫作暗香杯。”
　　“这是不是说，风灵社的人可能来自南洋？”
　　他摇头：“这种珍贵的梨木在市场上并不少见。苏杭一带的木材店里多能买到。京城和湖广就更多了。”
　　“也就是说，从木质上来说，我们找不到什么线索。”
　　“是这样。而且他们也请教了木匠。这杯子的样式古板，亦无花饰，不是这几年流行的苏意，倒像出自外行之手。这也是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东西一件一件地失踪，银子大把大把地交出去，疑犯除了几个死人之外，一个也找不出的原因。”
　　我不由自主地咬了咬牙，沉默不语。
　　“可是，你比少林武当有希望。”他突然道。
　　“为什么？”
　　“他们虽有杯子，可谁的杯子里也没有蜂蜜。你有蜂蜜，可以从蜂蜜入手。既然这杯子装着能变色的蜂蜜，这蜂蜜肯定不寻常。你若能查出蜂蜜的产地，相信我们就离迷底不远了。”
　　我绝望地摇了摇头：“我问过几个养蜂人，也请他们尝过杯子里的蜂蜜。他们都说味道奇特，一定是奇花所酿。附近一带绝对没有这样的东西。”
　　沈淮两手一摊，道：“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苦笑：“我不知道，所以我来找你。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你需要找到蜂蜜的源头，然后顺藤摸瓜，找到风灵社。”
　　“这个风灵社，武当少林都把它没办法，我又能如何？”
　　“你需要帮手。”
　　“我没有钱。”
　　“请刺客需要钱，请帮手不需要钱。唯一需要的，”他摸了摸我的头，发出长者的微笑：“就是你的智慧和表演。如果说江湖是强人的世界，这句话没错。如果说江湖是弱者操纵强人的世界，这句话也没错。”
　　我品尝着话的含义，半晌，深吸一口气，道：“师兄，我崇拜你。”

　　***

　　“你第一个需要找的人是李沉光。”
　　“大侠李沉光？”
　　“他不仅是大侠，也是你的远房亲戚。你不是也姓李吗？”
　　我拼命摇头：“我不认得他，跟他也不是亲戚。”
　　“你的父亲和他的父亲是远房的堂兄。”
　　“我是真心求他帮忙，我不能撒谎。”
　　“如果不这么干，你连撒谎的机会也没有。”
　　“你以为他会相信？”
　　“找他的人成千上万，如果不是亲戚，他凭什么要先来帮你？”
　　我想了想，道：“好吧，我是他的亲戚。”
　　“孺子可教。”
　　“然后呢？”
　　“你会哭吗？我指的是痛哭，号啕大哭，涕泗滂沱的那种。”
　　“我不哭。”
　　“喂，你女儿被人偷走了，难道这不能让你流一滴眼泪？”
　　“我是男人，十岁以后就没有哭过。”
　　“如果求他的人都是男人，都没有哭过，你哭，你就有更多成功的机会。”
　　“我哭不出来。但我的眼睛充满了悲伤，这难道不够？”
　　“找他的人，谁没有一双悲伤的眼睛？嗯？”
　　“我的心在流泪，真的！”
　　“就算你的心碎成了一千块，谁看得见？为了让他答应救你的女儿，你需要把这种悲伤表现出来，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我做不出来。”
　　“你是说，为了救你的女儿，你连死都愿意，就是不愿意哭。”
　　我苦笑：“因为这样看上去很假。”
　　“那么别指望他会答应帮你。”
　　说完，他闭上嘴，双眼瞄着门口，一副不再感兴趣的样子。灰狗的全部乐趣，便来自于提供建议。倘若建议无人采纳，他们就会格外失望。
　　我只好说：“好吧，我哭。然后呢？”
　　“然后你去云梦谷。听说过神医慕容吗？”
　　“当然听说过。如今的慕容是两兄弟。”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以认出这种蜂蜜，老大老二必居其一。老大比老二好对付，我建议你找老大，慕容定宽。”
　　我的健康谈不上完美，亦无大碍，所以无论是老大还是老二，我都不认得。
　　“他会见我么？”我问。
　　“他当然不会轻易见你。”他微哂： “云梦谷不仅有天下最好的大夫，也是海内最大的药商。每年都有很多人捧着灵丹妙药向他们求售。”
　　我看不出其中的关系，只看见他的嘴不停地动。
　　他不理睬我呆滞的神情，继续道：“你拿着蜂蜜去云梦谷，就说你有海外奇药，专治风湿哮喘，求他鉴定。倘若他叫别的大夫打发你，你就秘而不示。”
　　“为什么要说专治风湿哮喘？”
　　“因为慕容定宽有风湿哮喘，听说还很严重。一个人不可能对自己的健康不关心。”
　　我迟疑了片刻，问道：“除了骗人，你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了。”
　　我叹了一口气：“好吧。然后我再怎么办？”
　　“倘或慕容定宽告诉了你蜂蜜的源地，你就知道那里离风灵社不远。有李沉光相伴，你在路上会很安全。可是，无论是李沉光还是慕容定宽都不曾和风灵社的人打过交道。风灵社既然干了这么些大事，想找它算帐的大有人在。远的不说，就是少林武当，也出了相当的人马。只可惜派去的人要么神秘失踪，要么连风灵社的门也没有摸到。听说——当然只是听说——江湖上唯一见过风灵社的人是王减。”
　　“杀手王减？”
　　“不错。数次刹羽之后，少林寺决定不再牺牲自己人。于是花大价钱请了王减。王减拿到定金，三个月后，带回了最后那卷失踪的秘本。不料那个月少林寺发了一起火灾，情急之下，将答应给他的银子挪作他用。王减大怒，不肯透露半点消息。紧接着他就消失了。后来少林寺筹到了银子，无论怎么派人接洽，他都拒不相见。”
　　“这么说来，只有王减才是找到风灵社最关键的人物。”我急忙插口，仿佛一切疑团终于有了一点眉目。
　　但我立即明白为什么沈淮最后才提到王减。
　　因为在江湖上，王减的行踪比风灵社还要神秘。
　　我又开始叹气：“需要多少银子才请得动王减？”
　　“你难道没听说王减是阴阳人？”
　　“听说过。”
　　“王减最近有一个契弟，叫陆健。洛阳城西的萍水茶庄是他常去的地方。”
　　“可是，我怎么才能认识陆健？”
　　“陆健喜欢男人。”
　　我的胃开始抽筋：“什么？让我去当男妓？”
　　“如果为了救你的女儿，斩断你一只手，你愿不愿意？”
　　“当然愿意！”
　　沈淮双眼一翻，喉咙咕嘟了两声，道：“干这个总比断手容易吧？”

　　***
　　我通过丐帮的人找到了李沉光的下落。
　　沈淮告诉我，李沉光最近受了伤，应当住在神农镇。等我找到他的客栈，他正站在柜台前面结帐。
　　他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一脸凌乱的胡须，眼窝深陷，双眼发黑，远远看去，仿佛有四个眼皮。此外，他身上有一股五香牛肉的气味。
　　我曾经听过无数个关于他的激动人心的故事，凭着这些故事，可以想见他的为人是如何慷慨激昂。可是，当我第一眼看见他时，他离我心目中的英雄相距甚远。他的眼里布满了红丝，衣衫破旧，看人的眼光十分疲惫。
　　我一直盯着他看，却半天不敢说话。
　　他早已注意到了我，结完帐后，却将包袱背在身上，向门外走去。我赶紧追上他，大声道：“李大侠，请留步！”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道：“请用一句话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如果你说的话超过了一句，请恕我不能奉陪。我有急事。”
　　“我想请你救我的女儿。”
　　“失踪人口？你可以报官。”
　　“我……这事很麻烦，不然也不会……”我结结巴巴地道。
　　“你女儿是哪个门派的？”
　　“我女儿……不到一岁。她被风灵社的人劫走了！李大侠义薄云天——”
　　他打断了我的话，问：“风灵社？”
　　“风灵社。”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我吃惊地看着他，点头：“当然可以！”
　　“假设你有一位八拜之交的兄弟，这位兄弟曾经救过你的命。现在，你兄弟的女儿和你的女儿同时被风灵社的人劫走了。你只能救一个出来，你先救谁？”
　　“我女儿。”
　　他用惊愕的眼光看着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人之常情。”
　　他对我怒目而视。
　　“难道这样错了？”
　　“你的兄弟救过你的命。现在，你却对他的女儿见死不救？”
　　“我可以救她，不过我得先救我的女儿。”
　　“为什么？”
　　“不论我欠了多大的人情，我不会用我女儿的性命来交换。”
　　他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同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半晌，他到柜台要了一只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了一个字，缓缓地交给我。
　　上面写的是一个“七”。
　　“我的记性很差。在你来之前，我已答应了三个人去办五件事。估计需要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后，你到这个客栈来找我。如果那时我还活着，我就帮你。”
　　“三个月恐怕——”我嗓音里充满了绝望。
　　“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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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汗，这一章完全是催文给催出来的……再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