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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九月初一。
      慕容定欢提着灯笼走出诊室,越过方塘,沿着一道鹅卵石阶向后山走去。深山夜静,朗月当空。他的心情有些急躁,道旁花枝扰人,露水沾衣,下摆湿透。
      这一年初秋炎热,如同夏季,后山的梨树竟花开二度,累累满枝,如皑皑白雪。梨园正中有一个小小的温泉,每到风痹发作,这里便成定宽常来之处。
      越过几株巨柏,果见定宽孤零零地坐在泉中,一只手抱着他的猫。
      “我猜得不错,”定欢笑道:“你果然在这里。这几日天气晴好,也不冷,怎么老毛病又犯了?”
      定宽指了指手中的猫,道:“我是来陪它的。”
      阿喜半闭着眼,十分享受地泡在水中。手术之后,它的待遇越发优厚。刚回来的那几天,定欢想与定宽同榻而卧作竞夜之谈,竟被定宽断拒绝:“你睡在我这里,阿喜睡在哪里?”定欢妒意大发,本想说难道我还不如一只猫?仔细一想,拿自己和一只猫比,光这念头已够丢脸,说出来更是掉架。便气昂昂地搬到另一间屋子去了。
      “哦,阿喜今天不舒服?”定欢假装亲热地摸了摸阿喜,阿喜懒洋洋地抬起头,打了个哈欠,一见定欢,警惕地“喵”了一声,显得十分提防。
      “我怀疑她也得了风湿。——这些时她老不爱动。”
      “这么胖怎么走得动呢?”他说。
      “她胖么?我看还好。”
      定欢搬了个蒲团,坐到他的旁边。定欢回谷一个月,定宽亦整整病了一个月。直到如今,仍是忽好忽坏,稍有劳累,便要发作。定欢承担所有的医务,就算忙到足不点地,也绝不会来找他。兄弟俩同住一园,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到了此时,竟有十余日没认真讲过话。
      “找我有事?”定宽问。
      定欢迟疑了一下,道:“有位朋友中了巨毒。是滇南侗家的‘九命连环休休散’——你想必听说过。”
      “听说过。”
      “我记得爷爷有本书里提到过解法。就在藏书室的第三排书架里,最上面一层靠左的第四本。”
      “《云梦笔记》第六册。”
      “不错。——我记得是第九卷,第八十七页。上面说,湘南苗寨有一种休休散,是将巨毒之蛇埋入某树之下,十日之后蛇骨生出菌蕈,苗人则待肥盛时采集,焙干成末,糁入酒食茶汤,无嗅无味,遇者无不直赴泉壤。”
      “是有这么一段。”
      “接下来爷爷就说,此毒有解。”
      “是有解。”
      定欢道:“解法是什么,我不记得了。”
      “啊——”定宽的笑容意味深长,“不记得了?为什么没用的东西你记得那样清楚,关键的地方却偏偏忘了?”
      定欢道:“你笑得这样得意,显然你是记得的。”
      定宽哼了一声。
      “这不怪我,只怪爷爷。”定欢能言善辩,“明明是药方子,偏要写几个故事进去。指望我们记得故事的同时,连带着将药方也记下来。结果我只记得了最有趣的部分。”
      不等定宽张口,他连忙又道:“何况爷爷只提到休休散,他说的这种休休散与我朋友中的‘九命连环休休散’是不是一种东西,还未可知。”
      “所谓九命连环,就是九种毒物埋在九种不同的树下。所以毒性相异,互相克制。如果你的解药只能解开一种毒,便打破了这种平衡。病人会立即惨死。必须配出一副解药同时解开九种毒,方可无事。——这一定是丁香寨的寨主木仙奴干的。上次她有一个仇人中毒逃到我们这里,是我解的毒。”
      定欢点头:“你救的那个人回去之后,为了救自己的兄弟,在一次偷袭中,误伤了她九岁的儿子。显然,木仙奴将这笔帐记在了你的头上。”
      “愤怒的女人千万惹不得。”
      定欢两手一摊:“你成天嫌我爱惹事,这回该没话说了吧?”
      定宽摸了摸手中的猫,不紧不慢地道:“没话说了。不如你去解了他的毒,木仙奴要算帐,就连咱们兄弟一起算上吧。你成天在外,估计被她抓住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我倒不是想不出解法,只是手上还要两个要紧的病人。这人突然来找,我总不能放下病人不管吧?”
      “当然不能。事有缓急,病有先后——”定宽拾起手杖,站起身来:“还是我去一趟。将那人送到我的诊室,通知我的助手,我更衣即到。”
      不管阿喜如何挣扎,定欢强行将她抱到手中,笑嘻嘻地道:“小心路滑,我替你抱着阿喜。”
      温泉的水是热的,风却很冷。他看见定宽从水中站起来时,背着他,身子微震,很节制地咳嗽了一下。
      月光沉淀淀地照下来,夜色森冷,梨花如雾。
      “你吃药了么?”已经走了十几步,几乎已离开了温泉,他忽然停下来,远远地问道。
      “什么药?”
      “九炼松脂和火灵丹。”
      “就是你回来配的那两副?”
      “当然是。”定欢的话音已有些恼怒。
      “人各有命,”定宽淡笑,“这药不但名字难听,吃之前还要念咒,什么‘阿尼阿毗罗莫多梨婆地梨娑诃。’——你配药的时候,该是不是中了邪罢?”
      “好罢!”他恨恨地嚷道,“不吃便不吃。”
      见他手心渐渐攥紧,定宽忍不住惊呼:“小心你的手,别拧断了阿喜的脖子!——对了,我让你这几天抽空好好地看看我写的东西,你看了么?”
      他的遗嘱。
      “你不吃我的药,我为什么倒要看你的东西?——没看,一个字也没看。”他携着猫,冷冷地回了一句,拂袖而去。
      “喵——”幽长的山道上回荡着阿喜无助的叫声。
      ……
      定欢满头大汗地从后山赶回,见诊室内的病人不在,问手下人道:“李沉光呢?”
      话音未落,一人从门外踱进来,笑道:“我在这里!趁你不在,偷偷出去喝了一杯酒。”
      定欢皱眉道:“我说过你能喝酒了么?”
      来人中等个头,浓眉大眼,满脸风霜,嘴边一溜厚厚的胡须,呵呵笑道:“你也没说我不能喝吧?”
      定欢苦笑:“我实在应当好好给你描述一下,中了休休散的人毒发身亡时是什么样子。”
      “可惜你不能。”那人继续满不在乎地笑,“因为作大夫的绝不能拿病情来恐吓病人,这样会把病人的胆子吓破,不利于治疗。我说得没错吧?”
      定欢道:“没错。虽然我一时想不出解法,不过我已给你找了一个专家。他一定能给你解毒。”
      “那实在太好了,兄弟。”李沉光道,“我只是不相信这谷里还有人会比你更能干。”
      “就算不比我能干,也是不相上下。为了你,我刚去找了我大哥。”
      李沉光悚然动容:“慕容老大?你不是说他病得很重么?”
      “最近两天还行。——也算你运气好。”
      “其实我可以多等几天,等你有空了再替我解毒。——不必麻烦你大哥。”
      “别客气,性命要紧。”
      “那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李沉光拍了拍定欢的肩,道:“你大哥也不容易,听说几年前得罪了皇帝老儿,为此还坐了大牢,差点儿丢了命。”
      定欢道:“要不是那一次牢狱之灾,他的的身体也不致于坏得这样快。”
      李沉光道:“我虽与你大哥缘悭一面,他的医术医德却早有耳闻,钦佩得很。你是我的好兄弟,他也是我的好兄弟。”
      定欢道:“先别急着称兄道弟。等会儿你见了他,千万别这样唠叨。”
      李沉光咳嗽了一声,忽低声道:“我听说你大哥还有一个外号叫‘美人’。所到之处,满室生香。这也是真的?”
      定宽素有肺疾,自幼便用一种青纱花枕,满贮酴蘼木犀瑞香散蕊,原是为了定气平喘。日久年深,早已浑然不觉。那香味淡远宜人,不足以为谈资。而定宽虽名声在外,其实沉毅寡言,足不出户。虽然如此,仍难逃好事之徒的编派。
      定欢“嘘”了一声:“这个千万别提,小心他一针扎死你。——我先送你到他的诊室罢。”

      兄弟俩的诊室相隔甚远。一个在园东,一个在园西。
      定欢指着内间一张宽大舒适的藤椅,对李沉光道:“请坐。他片刻就到。”
      说完这话他就告辞了。
      说是片刻,慕容定宽却久久不来。李沉光独自坐了近一柱香的功夫,越坐越不自在。诊室的四壁裱着文凌,地毯竟是雪白的。一人多高的青铜烛台上燃着三只手臂来粗的巨烛。两旁各有一排楠木绿漆的药柜,抽屉上钉着闪亮的铜钉。墙边两只汉瓶,插着不知名姓的花卉。藤椅上铺着古锦斑烂的垫子,半躺着,十分舒适。李沉光却认为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喜欢这种椅子。除非快进棺材,他绝不肯在上面久坐。
      他正怪自己的脾气太急,一人忽从门外匆匆进来。来人四十来岁,白面微须,有些发胖,笑容十分和善。
      他当然不是慕容定宽。坊间传说慕容家的男子皆有先天的腿疾。就是看上去最健康的定欢,幼时行路亦颇颠踬。足足吃了好几年的苦,方能步如常人。而定宽就没有这样幸运。
      果然,那人对他拱了拱手,道:“你好。我是程大夫,程谅。慕容先生的助手。”
      李沉光道:“我姓李——”正想说出全名,那人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介绍便到此为止。他显然对病人姓甚名谁无半分兴趣,将随身携带的医箱打开,取出一套银针,用某种药汁擦拭。又拿来一个药枕垫在李沉光的腕下:“请全身方松,我先看看你脉。”
      说罢三指静静搭了他的腕上,片刻之后,回到桌边,提笔写了几行字。
      怕他不知因由,李沉光觉得自己有必要交待一下病情,清了清嗓子,道:“我中的是湘南——”
      程谅态度温和地打断了他,轻声道:“二爷写的医案,我们已经看了。这九命连环休休散虽有些麻烦,却还不是全然无解。”
      说罢,不等他回话,又道:“请除去上衣,我需要在几处穴位试针。”
      他坐起身来,刚要动手,程谅笑道:“还是我替你来吧。”说罢,轻手轻脚地替他除上衣袍,搭到门边的衣架上。
      “今天天气不错。”见他如此周到,李沉光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寒暄了一句。
      “嗯,是不错。”
      “谷里的病人想必也很多?”
      “嗯,是很多。”
      无论他说什么,那人都没有将话头接下去的意思。倒显得是他一直在说废话。李沉光只好住嘴。
      程谅身宽体胖,动作却十分干练,叮嘱了一声“不要动”,便将几枚银针捻入他的颈中,边捻边道:“这里痛么?”
      脊背之中,一道巨痛闪电而过。李沉光皱了皱眉,有些犹豫不决,不知自己该不该说痛。他一向认为自己是铁打的,轻易不会说一个痛字。
      “痛么?”程谅又问了一遍。
      “嗯……有一点。”
      “这里呢?酸不酸?”
      “不酸。”
      “这里可有刺痛之感?”
      “唔——没有。”
      试了七处穴位,他收起银针,回到桌边,又写了几行字。
      便在此时,又进来一个灰衣青年,手上托着一个红漆茶盘,上面放着几个极小的玉杯,杯里装着各色的药汁。那人面白如玉,形容清秀,一副书生模样。
      “我是徐大夫,徐述恩。慕容先生的助手。”
      “你好。”
      仿佛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姓,那姓徐的大夫扫了一眼手中的医案,和气地笑道:“是李先生,幸会幸会。我有好几个问题要问李先生,麻烦你好好地想一想。”
      说是几个问题,他越问越多,究根问底,好像审犯人一般。诸如何时中毒。有何症状。可曾用药。近三日所食之物。以往病史。家族病史。细到一日喝几杯水,是否饮酒,有何嗜好,乃至睡眠如何,小便几次,有否行房,可曾呕吐。事无巨细,一一问到。一边问,一边将所答之词记录在案。
      问罢,徐述恩伸手仔细摸了摸了他周身的关节,问可有肿痛之处。无论做什么,他的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摸完之后,他便回到桌边,奋笔疾书。
      紧接着门外一片杂沓的脚步,蓦然间进来了四个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每个人都说一样的开场白:
      “你好。我是沈大夫,沈祈。慕容先生的助手。”
      “我是宋大夫,宋尚仪。慕容先生的助手。”
      “李德淳,慕容先生的助手。”
      “徐冰。也是慕容先生的助手。”
      四人各司其职。每人都至少给他拿脉一次,扎针数趟,七八只手,将他的前胸后背捏个数遍。其中一人还给他服了一剂药,令他狂吐不止。每人都将自己所作的一切记录在案。
      接下来,六人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又一齐转入侧厅继续交谈,偶有争论,所言多半不懂,均是“白芷、肉桂、当归、没药”之类的药名。
      便这样团团地围着他检查了半个多时辰,又讨论了半个多时辰,众人复又回到诊室。有人煎了一小碗药过来,让他喝下。那药又酸又苦,难以入口,李沉光强咽而下,顿觉腹如刀割,忍不住一口血直喷了出来。众人似早有所料,将他喷出的血用白绫接了,放入一个装满药水的水晶瓶中,观察片刻,有一人摇头叹道:“不行不行,云母、黄丹都不管用。”
      另一人道:“试试我的方子如何?”
      话音未落,另两人连忙摆手:“不妥不妥,你的方子太险,就算解了毒也是遗患无穷。还是稳妥为好。”
      那人冷哼一声,不服气地反问:“稳妥的法子,你们究竟想出来了一个么?”
      一人又道:“我的法子甚稳妥,将毒全部引入左肾,索性让它彻底坏掉。开腹取出,恢复也快。病人的身子甚是强健,后半辈子便只有一只肾,也够用了。”
      另一人嗤了一声,道:“一个人只有两只肾,你便要割掉一只,还说稳妥?可笑啊可笑。”
      “毒蛇噬手,壮士断腕,这也是无奈之举。我只说割掉一只肾,又不是割掉他的头。”
      众说纷纭,皆关性命,却无李沉光插嘴之处。他觉得甚是无聊,便将一旁的花茶拿来痛饮。听了方才一番话,“扑”地一声,差点将茶喷了自己一身。正待发言,诊室忽然安静下来。只听得廊外又是一阵极轻的脚步,一人推门而入,素练宽衣,紫带星眸,仿佛还带着一团深山的露气。众人肃然,垂首而立。
      进来的自然是慕容定宽。
      李沉光觉得两兄弟论个头论长相都十分相似。若同时出现,他也许会将定欢认成大哥。定宽固然俊美,此时却在病中,不免面色苍白,形容消瘦。加之右腿纤弱无力,在袍服之中若有若无,他看上去远不如定欢饱满丰健,反倒显得郁郁寡欢。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毫无笑意,目光凌厉,神态孤傲。便在这一眼之间,李沉光暗自庆幸,说算给他挑一百次,他也只会挑定欢而不是定宽作自己的朋友。
      有人将门轻轻合上。慕容定宽径直来到李沉光的面前,例行公事地道了声“你好”,便转头接过一叠纸单,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毕竟是朋友的兄长,又特地请来救命,明见定宽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李沉光还是打算寒暄几句。刚要张口,站着定宽身后的两位大夫立即以目光示止。只见慕容定宽将手中的纸单一一阅毕,抽出其中的一张方子,思索片刻,提笔涂掉几行,又添了数行。想了想,又摇摇头,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炉中,道:“一个方子只怕不行。”
      接着他便断断续续地说了三个方子,内有枳实、陈皮、桃仁、川楝、木香、茱萸、海藻之类,还有几样极罕见的成药,李沉光非旦不知名姓,连听也不曾听说过。一人将慕容定宽所说一一记下,将药单给他过目。细读一遍之后,他沉思片刻,拿笔又添了几处,将单子交给另一个人,道:“各煎两剂。”
      那人应声去了药房。余下之人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李沉光以为慕容定宽会多坐几刻,待药煎好,看他服下,确信一切无误之后方再离开。岂知那人前脚一走,定宽后脚便站起身来,他说话气息很弱,声音几乎低不可闻:“服药之后,最好再多住些时。你身上还有一处刀伤,既然来了,就一并治了罢。”
      李沉光心中蓦地一暖。他是大侠,求他的人自然很多。可是有谁关心过他身上的刀伤?他不禁连连苦笑,对慕容定宽顿生好感:“多谢费心。……只是我还有一个兄弟在太行遇险,音讯全无。他夫人前几天来找我,我不得不去一趟。等几时得了空,一定再来拜访。”
      慕容定宽听罢,亦不勉强,淡淡地道:“那就下次再见。”
      说罢掀帘而出,众人亦鱼贯随之。若大一间诊室,顿时空落下来。陪着他的人,只剩下了一个打扫清洁的药童。
      李沉光忍不住问道:“这九命连环休休散就这样解了?”
      药童道:“程大夫已去了药房,喝了药就该没事了。”
      李沉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容易?”
      在他的印象中,慕容定宽直至最后一刻才姗姗而来,从头到尾只说了不到五句话。江湖上人人闻之色变的休休散,就这样不堪一击?
      “容易?”药童白眼一翻,挖苦地笑了起来:“来的这六位大夫都是各科资深的掌堂。谷主不在之时,一人主管一方。六位掌堂外加一位谷主,二爷事先写的医案还不算在内。——李先生,若在京城,就是皇帝亲自开口,也一次请不齐这么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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