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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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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雨下起来总是那么轻柔,连绵不绝,就如同这里的人,这里的情。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少女撂下笔,轻轻吟哦着诗局,念着念着,不由得痴了。“喀嗒”一声,桌上的笔竟被衣角带落在了地上。旁边服侍的丫鬟忙俯身把笔拣拾了起来。少女接过笔,发现丫鬟的眼中颇含笑意,才醒悟自己的窘境已被人看到,脸上一阵红晕。
江南武林的高杰侠士与北方英雄气概孑然不同。这里的侠士们更加细腻、随和。也因此,他们更加的生活化,更加的大众化。即便声名显赫的金陵陈家,也是如此。
如果说陈家在江南武林中的地位如何高深似乎并不恰当。这里的人们,上至耄耋老叟,下至呀呀学语的孩童,其实已经把结识陈家作为了认识社会所必不可缺的一项重要内容。或者说,陈家的声望,已经彻底融入了周围普通百姓的生活之中。
陈氏祖上原本从商,后因社会动荡而认识到武学的重要性。此后子子孙孙皆以武学为先,商道反居次席。到得如今的当家掌门人陈峰,陈氏武学已传了五代。陈家偌大家产,已无人再敢觊觎。
但是陈峰并不高兴。
他先后取了三个老婆,但直到自己四十三岁那年才得一女,名唤漪茗。女儿身体羸弱,便连正常人的体质都弗如。陈家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生意百桩,门生弟子不计其数,若说将这些全部寄托在这个如花朵似的女儿身上,莫说是陈峰不敢,便是漪茗本人也死活不肯应承。
眼见得漪茗日日深在闺中,不敢外出,纵是见了生人,也必定脸一红便扭转身子向内堂跑去,哪里有半点武学世家的风范。陈峰看了却也烦恼,想招赘个人品、武艺都好的过门。即是为了这个家里唯一的掌上明珠的姻缘大事,也是为了能早日扶持个继承人以继承这庞大的家业。可是说起来容易,真要找一个门当户对不说,还要精通武艺的人,简直是望遍了金陵城都找不出一个来。陈峰日日为此烦躁,反倒是须要漪茗柔声安慰才能平静下来。下人们自也知道老爷气不顺,谁也不敢大声说句话。
眼看陈峰六十大寿将至,这几日贺寿的礼物如流水价送来,而前来祝寿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当中自然也不乏那些江湖后生,贵人子弟。每有人来,陈氏几位夫人都在帘后张望,遇到有自己比较中意的,就聚起来商议。三人商议定了,就将那人挽留下来细细观察。
这日陈峰入得堂来,发现三位夫人正满面春风地坐在大厅上等他。他微微一笑,便猜到十之八九。
“可看到如意人物?”
“正要告禀夫君,姐妹们这几日观察,再加询问,都感觉那位雍家小哥人品、武功皆为上乘,最是恰当不过。”
“雍家?”陈峰皱了下眉头。
“其父可是巨鲸帮雍哲?”
“正是。”
“我与雍哲虽无过节,但我听说此人心狠手辣。其父如此,即便生子文雅至斯,嫁入他家究非善果。不如叫他速去。”
“且不妨留他盘桓几日,待观察多些也好。”
“你等皆有此意?”
“都是姐妹们商议定论。”
“既然如此,叫他留下也可,但需防他四处走动。凡是行动,必须叫人跟随。千万注意让他远离那边。”
“自当谨记。”
陈峰坳不过众夫人,转身出得内堂。他刚走出中庭,众夫人已然欢呼雀跃起来,一名白面小生从内堂的屏风后转身而出。
“刚才还多感谢各位姨母,未来的岳母大人。小生这里先拜过。”说罢,他撩袍跪倒,磕了三个响头。三位夫人自是乐不可支。
“你已经听到老爷声音了,我们自是按你说的尽力为你争取机会。这几天就看你表现了。老爷的意思我们不敢违拗,这几天你且不如暂留客馆歇息,银子自然我们会代你打点。”
“如此多谢。”
浓浓的黑云布满了整个天空。凄凉的镇海楼萧索地站立在镇江的江边上。
雍哲一死,整个镇海楼早已是人去楼空。那被砍成两半的匾额如同一个标志,静静地躺在那里,向人们述说着这里过去的辉煌。
一个月前,人们还不相信这里会成为一座空楼。
一个月前,这里还是人流熙来攘往,是这个城市最热闹的地方。
如今,衰败的镇海楼已经成了乌鸦的居所。风吹过这里时,会发出另人胆寒的呜咽声,让人连白天都不敢从这里走过——这里简直就是一个鬼屋。
所以当她站在这个楼前,凝视着它的时候,心里会有一种恐惧感——她清楚雍哲的实力。她最能明白为什么这里能够成为武林中受万人景仰的中心。
然而让她觉得恐惧的,并不只是那一刀的威力。
寒风吹过,她拿着羽毛扇的右手不住地颤抖着。尽管她竭力地克制那种恐惧,但是她知道,自己再一次地迷失了。
“列位,今天说的这一段,叫做‘黑衣人立斩魑魅魍魉,霸王刀列封绝世神兵’。各位可要听仔细了,今天这段书就发生在不久前……”
“绝世神兵么……”她又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这个词对于她并不陌生。那是在……
一阵喧闹打断了她的回忆,“福来酒楼”的二楼忽然一下走上来十几个大汉。为首的一个打了个四方揖,道:“各位朋友,我家主人要在这里会个朋友,不想被人打扰。希望大家能行个方便,把这里让出来。饭钱酒钱一律算在我家主人头上。”
众人看这阵势,也知必有要紧事,就算是有好奇心想听听的,也情知自己若不走,只能让人家把自己撵出去,落得不好看。所以大家纷纷离桌。每走一桌,那个为首的大汉都过去行个礼,道声“对不住”。
不多时,人已走的差不多了,就只剩下她一手端着茶杯,一手轻摇羽扇,思考着什么。大汉不敢怠慢,走上去一个抱拳,道:“敢问阁下可是王公子?”
她却仍然低头不语。
大汉心想:“难道此人是个聋子?”于是伸手去拉她的右手。只见她右手扇子轻轻一挥,大汉忽然感觉到一股力量把自己托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大汉一惊,忙使出“千金坠”功夫,大喝一声,双脚使劲一踩,只听咔嚓声响,酒楼的木地板竟被这大汉踩断两块。大汉这才站住了脚,却感觉自己体内气血翻涌,甚是难受。左右一看,才发现自己竟不知怎么地被这扇子的一挥而送回到自己上楼时站的地方,仿佛自己就是被那看似普通的扇子扇回来一般。
与大汉同来的几个人大惊失色,向前跨上一步,被大汉伸手拦了下来。他调息了几次,才终于开口说道:“在……在下不知高人……在此,多……多有得罪……但,但是……但是……”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这才缓缓地道:“是我约的你家主人,却不知高帮主何时驾到?”
与大汉同来的人忙作揖,道:“我家主人不知公子已到,多有得罪,还望海涵。请您稍待片刻,我家主人随后就到。”
她刚才本是看这个大汉在这里仗势欺人,给他点教训。看他们礼数已到,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低头继续品茶,右手依旧轻摇着那柄羽毛扇。
果不多时,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在几名大汉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肯定是已经有人通报,那个中年男人一进门便先向她抱了下拳。道:“王公子,我来迟了,恕罪,恕罪,哈哈。”先到的几个人也赶紧赔笑了几声。
她抬头注视了这个男人几眼,只见他黑黑瘦瘦,细目横眉,唇上两撇鼠须,却偏偏穿戴打扮的像个土财主,从头到脚看上去简直格格不入。虽然心下怀疑,但是还是拱手道:“阁下便是飞鱼帮的高鹏高帮主?”
这个男人嘿嘿一笑,道:“正是在下。前不久收到公子的信,急忙星夜驰来,到还是让公子先到了。”
她沉默了一会,道:“我义父不幸被害,这个仇落在我的身上。都说飞鱼帮在江湖上耳目众多,看在两帮多年交情份上,还望高帮主仗义出手相助。”
高鹏眼睛一转,道:“两帮的‘交情’公子想必是清楚的。雍大侠在世时神威盖世,从本帮手里拿走了江北的地盘,只怪我们手下功夫不硬。雍大侠这次意外,敝帮上下自然痛心疾首。但公子这次不求别人却单找飞鱼帮,可是给了飞鱼帮天大的面子。只是,嘿嘿,公子这次既然求上了本帮,倒也想知道公子诚意如何。”
“义父见我谨慎,因此巨鲸帮房产地契、银两票据都托我保管。只要高帮主开口答应,这江北的一应财物,悉数退还。”
高鹏嘿嘿冷笑两声,道:“这江北的财物么,我们也就笑纳了。只是,过去从我们这里拿走的再还回来,还想凭这个让飞鱼帮听你调遣,却也没那么容易。”
高鹏这一怒,正中她下怀。她故意慢悠悠地道:“不要财物,却要什么?”
高鹏啪地拍案而起,道:“我且问你,雍哲当年血洗陈家庄时抢到的宝贝,是不是在你身上!”说罢就向她手中的羽毛扇看了一眼。
她暗笑一声,朗声道:“高帮主既然稀罕宝贝,不想要财物,这也好办。当年的故事我不清楚,不过那宝物是什么,高帮主只要说出来,我奉上便是。”
高鹏见她答应爽快,自己反而一怔,心想,当年世人皆知金陵陈家有把天赐神兵,十年前雍哲扫平了陈家庄,这柄利器自然已归雍哲所有。这几年来人们所以对巨鲸帮如此敬重,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怕了那个传说中的神兵。只是江湖上活着的人还都没有一个见识过这个神兵究竟是什么东西,那东西到底什么样自己反而说不上来。又一想,这孩子说话好毒,我未说不要江北财物,但她这一诱,竟逼得自己两头为难,再去回头索要房产地契反恐被人耻笑。
她知计策成功,不待高鹏多想,道:“义父当年征战江湖,凭的是自己的铁砂掌。高帮主与他老人家交过手,应该知道的比我清楚。”又见高鹏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扇子,便道:“这把扇子虽然普通,但这是义父还在我小的时候哄我开心,哄我睡觉用的什物。我把它留在身边,全是为了思念义父多年来对我的养育之恩。高帮主若以为这个便是武林神兵,小可权且奉上,以作双方结盟证物。”
高鹏干笑了两声,道:“既然是把普通的扇子,兄弟可否借让我看看?”
她微笑着道:“既然帮主想看,那就把这个当作是与我交换的条件,如何?”
高鹏斜眼偷瞄了那把扇子。只见这把羽毛扇看似十分普通,扇上的羽毛怎么看都是真的,无锋无刃,整个东西拿在她手上把玩轻松,看起来只怕没有一两沉,纵能用机关射暗器但是所装之容量也很有限。若非神兵,而将它换了来,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但如果说对方使诈,自己把放在眼前的神兵错过了,更将会成为武林上的一大笑谈。左右不是对策,心下着急了起来。
她已经猜到了高鹏的心思,道:“义父之仇,我一定要报。这江北一应财物便算是作为我们缔约的证物。若高帮主还怕买卖赔了本,在下还有个主意。”
高鹏心知自己已被人牵着走,但除了听听她的条件外再无更好主意,气焰更是大大折扣。
她以羽扇遮脸,嘴角不露痕迹地淡淡一笑。
若高鹏见到这一笑,纵使她如何女扮男装,乔装打扮功夫如何深厚,也绝对可以识破其中端倪。仅这一笑之妩媚,已非人工可以瑕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