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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妄相思(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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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少棠震惊地听着她的话,一时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现在才想起为何刚才看到蒋小倩时有陌名的熟悉感。
何梅笑笑接着说:“我初时也不明白老爷,但后来我跟着他久了,听他回忆以前的事,他说与你娘成亲的时候虽然穷,但是是他这一辈子最开心的日子。那么强硬的一个人,你没见过他流泪吧?那时我真真切切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
左少棠怔怔地道:“以前这些你为何不说?”
何梅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以前你还小,说了也不见得听得进去。而且我这么大的年纪了,再与小辈说些儿女情长的事,脸上总不好看。现下见了你们父子仍是一见面就吵,老爷的年龄大了,我知道他也想过过儿女绕膝的日子,所以才忍不住来和你说这些。大少爷,放下那些不愉快,和老爷好好相处行吗?”
“我……”左少棠觉得口中有些干涩,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早已想好回来后会面临的风暴,也早已习惯与左森对抗。但这些风暴却没有预期般来到,反而化成一缕缕清风吹进他的心,让他的心有些酸酸的,好像什么坚固的东西开始融解了。这些都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一时很难捉摸。或许是几年没回来,萌生亲切的缘故吧!他这么对自己解释。
见何梅已盯了他许久,左少棠便转移了话题:“今天晚上怎么不见左荞,大哥回来了,她也不出来迎接,看我回头不好好教训她!”
何梅笑了出来,也不逼他,顺着回道:“她现在进了一个学堂,明年就要去女子师范校读书了,正在学堂里用功呢!”
左少棠笑:“依着她的顽性也知道用功,真是件怪事!”
何梅站起身来无奈地摇头:“这也都是你这大哥给带的,像个淘气的男孩儿似的,管也管不住,只有见着老爷才安份些。现在你长大了,可得说好,要给她做个榜样。”
左少棠知道她意指为何,微微笑了笑:“知道了。”
何梅安心地道:“你也累了,浴房里李妈给你备了热水,去洗洗早些歇息吧!”
沐完浴后,左少棠和衣躺在床上,心里一直回响着她的话:“你爹始终不曾忘记你娘的。”是吗?这些年爹为何一娶再娶他从未来得及细想原因,只以为他是贪好美色,现在说来却竟是为了多多少少抓住点娘的影子?这到底是四姨娘为了他们父子和好说的假话,亦或是事实如此?如果是真的,那这么多年是否误会他了?如果是假的,那为何他对每个子女都很严厉,却单单对自己纵容些,难道这其中不是因着自己生母的原因?
思绪纷纷扰扰闷得像一张网黑压压地包裹着他的头,加上这几天又坐船又坐车的疲惫,一会儿倦意便袭来,将他带入沉沉梦乡。连张雪婷在外敲了很久的门他也没听见,最后张雪婷只好端着精心准备的糕点委屈又失望地离开了。
太阳似个鸭蛋黄般,懒洋洋地爬上树梢,给整个左公馆的清晨镀了一层金黄。薄薄的雾气带给人们几分清爽的凉意,院子里早已有下人们打扫的声音。左少棠从梦中醒来,这一觉竟然睡得如此安稳,看着屋里也被镀了金色熟悉的家俱和摆饰,他才意识到,真的回家了!
从衣柜里挑了衬衫和马甲刚换好,便有人敲门道:“大少爷,起身了?”
左少棠猛地拉开门,外头一手端盆一手敲门的李妈差点站不稳,身子晃了晃,水一下子向外溅了出来,左少棠跳着往后一躲,险险躲开被泼一身的命运。李妈稳住身形,有些无可奈何地怪责道:“还是这么顽皮!”
左少棠扬起大大的笑脸:“李妈,Bonjour!”
李妈皱着眉,把帕子浸在水里拧了一圈递给他:“什么书不书的,也不知你说些什么鬼话!”
左少棠笑着擦了脸:“Bonjour就是早上好的意思,几年没见,真想你啊!”
李妈听他这么说,笑得眼边堆起了皱纹,服侍着左少棠洗漱,嘴里却道:“以为你出去几年回来总得成个样子,谁知道猴儿性没变,看你一会儿拿什么去见你娘!”
左少棠双手浸到水中,看到水里自己的倒影,总听李妈念叨着说他与娘长得有些相似,于是笑笑:“是啊,回来了也得去跟她打声招呼不是?”
左公馆是原先不知哪个进士的大宅子另行打通了后面的园子扩建而成,大小房屋约摸八十余间,亭台楼阁不计其数。入大门左右两个门房,右门通着日常起居的后院,左门通着花园。穿过花园,在最里端修了个小宅子,正厅天井样样齐全,天井里种着桂花树和美人蕉。这里虽长期无人居住,却十分干净。听闻是当初左森起步时住的房子,发迹后不舍旧地这才将强占了远近的地,将新宅建于此处。原来的小楼正中现已改成神楼,供奉着左家的先人和一些长生牌位,左边是当时的卧房,左森从不让人进去,也没人知道里面什么情景,右边是柴房、厨房之类。
左少棠到神楼时,却已看见神楼的门大大打开,左森平日里总是戎装裹身,此时却穿了一身长袍背对着门而立,无端染了些落寞。待左森上了几炷香之后,仿佛已是知道左少棠已来,便道:“过来见见你娘。”
左少棠上前接过曾泰东手上已点着的清香,对着上面“左门尤氏”的牌位拜了拜,对着这个陌生而冰冷的牌子他并无太多话说,静静地立了一阵就出来了。见他出来,左森便往外走,他也跟在后头。经过左边紧锁的卧房时,左少棠突然想起昨晚何梅说的话来,便顿住了脚。
“里面,放着娘的东西?”
左森也顿了顿,“嗯”了一声,。
“我想进去看看。”
左森想了想,依旧往前走:“等你长进了,我才有脸让你去见她。”
这不是左少棠第一次要求,所以当左森再一次拒绝后,他也习惯地没再坚持。
当他们回到前面饭厅,一屋的人已经围坐大圆桌前等着。章婉碧见着他们的面,便吩咐下去下人们便张罗着开饭,许是多了左少棠,所有人都还有些不适应,这顿饭吃得出奇安静。
沉默了一阵,左森先开口:“我已经和福安医院的陈院长说好了,若是你不想到军中,就去那里上班。依着你的意思,没人会知道你是我左森的儿子。”
左少棠只顾着低头扒饭,毫不犹豫道:“没心情。”
左森也不勉强,“嗯”了一声:“等你有了心思再去。”饭桌上又陷入一片沉静。
余桂芝受不了如此尴尬的气氛,将碗重重搁在桌上,道:“添饭!”
她这一来倒真打破了沉闷,张雪婷给李妈使了个眼色,李妈便端了一盘子精致的糕果推放到左少棠面前:“这是表小姐亲自下厨特地为大少爷做的糕点。”满桌的人都拿了眼神看向张雪婷,她的脸立时变得绯红。
蒋小倩咳了一下,取笑道:“我还不知表小姐有这手艺呢,只是不见做给我们这些吃。”
毛贺云也“呵呵”笑道:“那是,连我们老爷都不曾吃过呢。”
张雪婷含羞带怯嚅嚅道:“我的手艺不好,哪敢拿出来让人取笑?怕是表哥也不爱吃的。”说着便偷眼向左少棠瞟去。
大家都殷切地看着他,左少棠却淡淡地睨了那碟五颜六色的糕果一眼,只道:“我不爱吃甜食。”几下扒完碗中的饭,便起身往外走去。剩下一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而张雪婷委屈地看向左森,但左森只是自己吃着饭,好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眼中便凝了些水气。
戏语轩今日异常热闹,老板何文亮和陆华荣在门口挡都挡不住举着钱要来买票听戏的人。路过有不明真相的人,顺手抓过一个正拼命往里挤的人问道:“今天唱哪出啊,这么热闹?”
“你还不知道,今天是方老板最后一次登台,不看就再看不到了!”那人回头说了一句,又急着往里头钻去。
虽已是秋凉,陆华荣却仍抹了把汗,匆匆赶到后台,看见正坐在镜前不慌不忙上妆的方君秋,道:“方老板,这外头是吵翻了天,说什么也要来看你最后一场戏,怕是不让他们进来这台都会让他们掀了去。”
方君秋淡淡地道:“劳烦班主去告诉外头,今天有多少人来看我就唱多少场,也算是我方君秋尽了最后一点心力了。”
陆华荣高兴地连点着头而去,而早已上好妆换好衣裳的颜洁如在她身后从镜子里看着她,眼里充满着深切的怜悯。
从镜中捉到颜洁如的神色,方君秋的手顿了顿。脸上的油彩刚刚上了一半,另一半便是她未来的人生。她轻轻道:“你是在为我难过?”
颜洁如闭闭眼,用长长的睫毛来掩盖住眼中不禁流露的哀伤,因她知道方君秋是个硬性儿,最容不得人同情。
方君秋突然从唇角绽放出一朵花,瑰丽灿烂:“每个人的命都不同,对于一个戏子来说,能找到这么富贵的一个归宿,或许是很多人盼也盼不来的福气。你不也常劝我找个好人家嫁了,现今都实现了,何必伤怀呢?”
事情已成定局,颜洁如知道多说无用,只能徒增烦恼,方君秋既然已闭上眼睛听花开花落,自己又何必再揭开那层面纱逼她直面伤痕?于是整了整面容,也露出一个笑容来,走到她身后道:“只是有些不舍你我一起练功、唱戏的日子罢了。”
方君秋的眼神由明到暗,由暗到明几番转换,最后喟叹道:“还是你最了解我!”
她将画笔交到颜洁如手里,“你来帮我画完吧!”
颜洁如提起笔,在她的颜上细细勾勒,桃红一片片在眼角处晕开。这张脸曾经名动一时,引无数看客拍手称快,无数风流名仕拜倒裙下。但也终究只是个女人,女人从古自今也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身如柳絮随风飘,落到哪儿哪儿便是根,从此寂聊一世,深院中婉转再唱与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