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行天下》龙城淡雪

3、初遇（下）

　　自始至终，那孩子也只是冷冷的看着。
　　等到老谢他们满足地大笑着离开后，卫良奇慢慢的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
　　孩子依然没有离开，走到旁边看卫良奇收拾自己。
　　等到卫良奇在洗手池边擦去最后一条血丝，孩子才又开口：“为什么不还手？他们人虽多，你又未必会输。”
　　卫良奇觉得头都大了，这小子给自己找了一顿打，现在居然还在问为什么，显然是个吃饱了撑着的无知贵族后裔。得罪是不可以的，卫良奇恭敬地回答：“因为我还有事，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所以...”
　　他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
　　马上就8点了，如果不能准时出现在怀远厅，社长一定很生气，后果必然很严重，毕竟这是他屈尊等在围墙边亲自传达的重要通知。
　　“我也有事，”那孩子居然不即不离的追在后面，“你帮我个忙呗。”
　　“你可不可以找其他人？学院里的教头多得很，刚才那座楼里就有。。。而且我说了很忙。”卫良奇苦口婆心。
　　“我的事情比较重要，”孩子轻松的说，“你的其他事可以不用做了。”
　　这么狂妄的口气。。。卫良奇突发奇想，莫非他就是殿下本人，来秘密观察他未来的贴身侍卫？不是没有可能，殿下今年好像十六岁，如果在外流亡的时候营养不良，也可能长成一名矮子。。。
　　卫良奇放慢了脚步，要不要赌一把呢？
　　“喂，不要慢下来，就是这个速度，去湖边。”孩子招呼他。
　　“我不叫喂，而且我有事请，不能去湖边，我真的要走了！”卫良奇微弱的抗议着。
　　“允许你把名字告诉我。”孩子一板一眼的说。
　　卫良奇胸中一阵翻腾，居然说允许，这家伙要么真是王公或者大贵族，要么就是纯粹的傻瓜。
　　夜晚的凉风也不能让他的头脑冷静下来了，如果能当上殿下的贴身侍卫，其实比起战场，危险性反而是最小的，而待遇不用说是最好的。
　　他面前出现了金碧辉煌的宫殿，自己一身挺拔的制服，腰上是削铁如泥的宝剑，在殿下身边俯视一群平日用鼻孔看人的达官贵人；老谢他们顶着大日头在外面站岗，自己却在清凉的殿里陪侍......
　　“在下卫良奇。”
　　“你就不会说求人办事的人应该先报上名字吗？”孩子鄙视的从侧面投来一眼。
　　卫良奇为自己用的“在下”二字羞愧得恨不得撞墙。突然间，空气似乎冷了起来。
　　已经不是夜晚的凉爽可以形容的了，那是被捕猎者盯住的小动物特有的惊恐在身体上直接的反应。
　　“有...”卫良奇的声音被破空而来的箭雨打断了，前方是树林，林子后面是自己常常发呆的湖边，此时本该空无一人。
　　“不错，有刺客，所以要请你保护我。”孩子若无其事的说，“至少得让你知道是为谁而战的罢，只说一遍，我是龙城照！”
　　“什么？”卫良奇大惊，这不是陛下的名讳，王族复姓天锡，这龙城听都没听过，今天亏大了！
　　已经晚了，两人被箭雨压得动弹不得，仿佛骤雨初歇的一刻，无声无息的淡淡白练趁月而来，划向孩子的咽喉。难道是无形剑气？！眼见那孩子居然无知无觉，卫良奇不及多想，拔出腰间的木剑掷了过去。砰的一声闷响，木剑变成碎屑飘散在空气里，白练不绝，依然妖然落下，龙城照却已经滚了开去，险险避开。卫良奇想要看看是什么人在攻击，却又被一阵箭雨压倒。龙城照几下蹭到卫良奇身边，说：“刺客在树林里。。。我得去湖边，帮我！”
　　“你疯了吗？”卫良奇几乎要大骂，为自己愚蠢的判断后悔也是之后的事情了，现在该怎么脱身才最重要。
　　“相信我，只要到了湖边就没事了，”龙城照盯着卫良奇，后者心里一阵颤抖，一双深蓝的瞳仁竟比杀气更寒，完全不像孩子的眼神，“你想个办法。”
　　卫良奇的心里迅速的盘算起来，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守卫也不会过来，叫人是完全没有用的。树林前面是开阔的草地和道路，他们现在几乎完全暴露在刺客面前，而刺客显然是早就埋伏在树林里的，敌暗我明，如何瞒过人数未知的刺客到湖边去？
　　不暇多想，又一道白练，夹在箭雨里朝龙城照腰间劈去。这次龙城照显然学乖了，几个侧翻，又避过一劫。
　　显然他们要攻击的只有那个小孩子，我一个人的话，是不是还是可以悄悄溜掉？卫良奇暗暗盘算着，半抬起身朝后方移动了一下，结果一阵箭雨立刻向他招呼过来，意思是：此路不通。
　　那就没办法了，卫良奇压低声音问：“你会泅水么？”
　　龙城照马上问：“附近有通向湖里的水道吗？”
　　“有，我们后面五十丈之外，小路分叉，一条向上，一条向下。”
　　“好的，你上我下，你先！”
　　真要老子卖命了，卫良奇无奈的想，饷银还没拿到一分就如此尽力，自己果然是个绝好的当侍卫的料。
　　卫良奇猛地跳了起来，转身向后面狂奔，龙城照也和他一起，两人在箭雨里不断躲闪，像是跳着奇怪的舞蹈的大猴子。猴子终究胜不过猎人，几声嗤响过后，卫良奇肩上中箭，忍着渐渐扩大的剧痛跳上高处继续当靶子，龙城照滚下台阶，咚的一声，大概已经跳到了水里。卫良奇继续着绝望的舞蹈，突然想起来，其实谁也没说过这条水道是通到湖里的，只是自己看到它们比较接近，瞎猜罢了。。。如果错了，那小子岂非要淹死在水里？一分神，腿上中了一箭，卫良奇再也支撑不住一跤跌倒。箭雨停了，十几个黑衣人摸摸索索的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手里寒光闪闪是短刀，正迅速向自己奔来。
　　卫良奇咬牙扯下了腿上的箭，一股血立刻喷了出来，万幸箭头上没有淬毒，也没有倒钩。
　　草草把腿扎了起来，卫良奇躲到一丛灌木里，看那些黑影幽灵一般寻找着。闻着久违的血腥气，腿上、肩上的痛楚仿佛燃烧一般，卫良奇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
　　方才在地上乱滚时捡的石头就在手里，一共三颗。
　　刺客至少有十六个，似乎还不包括那个会使剑气的人物。
　　没有任何龙城照的声息，也许他已经默默地淹死在水道里了。
　　一片难受的死寂，连风都停了。
　　好像是接受了什么信号似的，从来不在晚上叫的蝉，突然间大声合唱起来。几个黑衣人奇怪地回头看了过去。
　　与此同时，卫良奇手中的石头已经破空掷了出去。
　　三名黑衣人无声地倒了下去。
　　卫良奇紧张地在一名黑衣人手上摸索，最要紧的是拿刀！
　　背后突然又有凉风吹了过来。
　　然后，是“叮”的一声轻响。
　　卫良奇接住了一刀，刀势一顺，刺穿了一人的手腕。
　　黑衣人呻吟着跪了下去，更多的黑衣人围了上来。他们紧紧地站成一圈，刀刃向前，在月光下闪着白森森的光，像狼牙。
　　卫良奇挺身，执刀，眼睛一眨不眨，一个个盯过去。
　　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攻过来。
　　已经僵持了一刻钟，卫良奇后背汗透了，血似乎也在继续流，头脑开始发晕。已经快不行了...也许...
　　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突如其来，湖水上方爆起一朵绚丽的烟花，鲜艳的紫色染透了夜空，然后慢慢变淡，消失了。
　　黑衣人突然间散开了，齐齐扭头看着湖边方向，一名首领模样的人带着一丝惊讶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卫良奇趁机踢倒两名黑衣人，朝树林冲了过去。黑衣人居然停止了对他的攻击，在后面喊：“不要过去!”
　　卫良奇哪里肯听，然而，当他冲到树林边上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得不停止了脚步。

　　树林边上赫然站着社长岑太一，还有武生门的总教头大河生，文生门的门长谈闵真，竟然还有诸院长也在一边陪着，严肃的脸上隐隐带着担忧。
　　他们所陪的，却是一名十分儒雅的青年，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袭淡灰袍子，长身玉立，长长的黑发在微风中摇曳出优美的弧线。虽然戴着眼睛,依然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月光下的表情带着明显不过的慵懒。
　　听到卫良奇的脚步，岑太一转过头来，略带惊讶打量着一身狼狈的他，但是什么也没说又回过头去。其他人也迅速地投过一眼，然后依然死死的盯着面前黑黢黢的树林。
　　仿佛过了许久，青年开口了：“岑社长，今天的赌约，似乎是我赢了。”
　　岑太一低低的应了一声道：“是晚辈输了。没想到他居然会......”
　　“违反你的命令么？”青年笑了，“不是你的判断有误，他遇到的人太特别了。”
　　“确实如此。”诸院长抚着长过胸腹的白胡子开口了，“不过，现在是否应当讨论，如何解开这个困住了那位大人的结界？”
　　“那么，”青年转向一个小个子，“谈先生，解开这个结界，需要多长的时间？”
　　谈门主个子虽小但行为庄重不怒而威，平时文生门的贵族学生也怕极了他，这时却像没有交上作业被师傅抓住的学生一样，脸上迅速地渗出汗来。
　　“如果能立刻召集七位和我同样级别的法师的话，大概需要两个时辰。”谈门主尽量用平稳的口气说完了上面的话。
　　“这样啊…确实是很难，让这么一座树林看上去凭空消失，此人身手非同小可，可惜明珠暗投了。”青年不紧不慢地说。
　　又是一片死寂。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诸位，我们回去喝茶吧。诸院长的私人收藏可是难得拿出来。”青年微笑着说，而所有其他人的脸色都在一瞬间变了一下。诸院长和文武两位魁首互换了一个眼色，青年却已经迈开步往教学区方向走去，一边回头笑道：“没关系的...他们马上就会后悔了，诸位就相信第五代水侍的能力吧。”
　　平静而温和的声音似乎把空气里弥漫的肃杀气氛化掉了，众人的表情第一次轻松起来。黑衣人也已经走近，面罩被取下了，露出一张张年轻而精神饱满的面孔。青年又一次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他们，说：“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养伤，报告明天早上交。”
　　卫良奇没有忽略所有人脸上无法掩去的疑惑神情，然而，所有人也都默默地服从了青年的要求。黑衣人迅速地再次消失在夜色里，诸院长等人则跟上了青年的脚步。青年挥挥手，叫过岑太一吩咐了几句，岑太一立刻回顾来路，喊：“你也过来吧...”
　　话语中断了，卫良奇已经不在树林边，众人第一次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难道他进去了？！”大河生第一个开口。
　　“这不可能...”谈闵真的脸上又一次渗出汗来，“怎么可能，刚才那是拒绝外部一切的[天涯孤独界]啊...”
　　“除非他是可以穿透一切结界的[司空非空]真体...”青年悠悠地说。
　　“还有可能...”岑太一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轻轻说出下面的话，“他已经回宿舍去了。”
　　青年微微笑了，说：“确实也有这个可能。”
　　卫良奇非常希望自己现在躺在宿舍干净又温暖的床上，当然，之前要把卫风余从床上掀起来给自己上药。对于他们武生而言，宿舍里总是备着最好的伤药。时不时在训练中受伤的他们也都是处理轻伤的一把好手。
　　可是现在，因为是休息日，自己什么也没带就出门扫墓去了，现在只有把衣服撕开绑住受伤的部位，好让血流得慢一些。
　　周围的空气似乎比平时来得稠密许多，让他觉得是浸在了稀薄的水中。在所谓的结界里活动是这种感觉的么？林子里异常地安静，每动一下，连关节活动的声音都听得到，更不要说压不住的呼吸，和比平时来得更加剧烈的心跳。也许早就被埋伏在这里的刺客发现了，也许自己跑到这里来实在是愚蠢至极，但自己的腿竟然自作主张地把自己拖到这里，只是想看看那个叫龙城的小鬼是不是真的没事...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什么看啊...卫良奇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突然间震耳欲聋的爆响震动了整片树林，卫良奇在耳膜的嗡嗡声里，瞥见又一朵灿烂的深红色烟花非常不自然地呈现在了树梢上，惊起无数鸟雀。然而，在结界的作用下所有的鸟儿都无法高飞，仿佛被无形的网拦住，它们在比树梢高一点的地方愤怒地盘旋争鸣。
　　卫良奇拔脚就朝烟花升起的地方奔了过去。
　　烟花亮过，又渐渐暗淡下去。然而，微弱的余光里，还是能够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仰头感叹：“真漂亮啊...”
　　仿佛回应一般，月牙般洁白的剑光，温柔地向龙城照挥洒过来。
　　卫良奇张大了嘴巴，白色剑光的下面同时还有一道黑色的剑光，正在夜色的掩护下，准备神不知鬼不觉地攫取龙城照的性命。
　　龙城照依然望着渐渐暗淡下去的低矮天空。
　　卫良奇想大喊：“小心！”可是没有任何声音，在极度惊恐中他只是大大的张了张嘴巴。
　　四周突然变得像冰窖一样，卫良奇开始还以为是恐惧的错觉，但是看到自己口中呼出的白气后，他发现一个难以置信的事实：这个地方一瞬之间成了冬天。
　　接着，他真真切切的听到，四面八方传来了“咯咯”的声音。从地面开始，冰霜迅速的爬上了草丛，接着是灌木，也没有放过挺拔的树木。世界越来越明亮，所有的东西都开始微微闪光。卫良奇不住地发着抖，好处是，似乎自己的伤口也被冻住，不再流血了。
　　黑白二色的剑气在中途遇到了铺天盖地的冰雪，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吞没，不见了。
　　冰雪依然神速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增加着，很快就没过了卫良奇的大腿。林子深处传来两人的挣扎和痛骂声，又飞快地变成了惨叫。龙城照终于把视线从空中收回，像召唤自己的仆人一般摆了摆手。
　　两座雪人随着龙城照的手势夹在浩荡的冰雪中降落到他的面前，发出轰的一声。

　　龙城照正色：“隋恬，浩德殿下的侍卫长，隋适，殿下的第一侍卫，龙城久疏问候，请勿见怪。”
　　卫良奇的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浩德殿下，这不是流亡了的成武宫小王子么？
　　两人一句话都不说，把脸一侧，一副要杀要剐随便的样子。本来很悲壮的神情，因为穿了一身臃肿的雪人外套，又显出几分滑稽来。
　　龙城照的神情反倒更暗淡了，“明知是这样的结局，你们为什么还要来呢？浩德殿下怎么会让你们来呢？”
　　较年轻的一人立刻忍不住嚷道：“这和浩德殿下没有关系，是我隋适瞒着殿下来的！”
　　“没有关系，”龙城照用手指划着隋适身上的雪衣，“又怎么能动了神武院的谈门主？”
　　“什么都不要说了！”较年长的隋恬断喝，两人眼神一对，互相点了点头。
　　龙城照马上说：“如果你们想要服下牙齿里的毒药，最好还是省一点事。就算骨头已经烂了，雅先生也能把你们的那口气捞回来。只怕那副鬼样子要让隋老太爷受惊，老人家去年刚过了九十大寿吧？”
　　两人明显踌躇起来，龙城照身影瞬闪，极快的手刀之后，二人都软软的垂下了头。同时，龙城照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冰雪迅速地消融起来。
　　卫良奇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么，”龙城照看着他微微一笑，“你迟早会知道的。”
　　卫良奇呆住了。他从来没发现有人笑起来这么好看，用一句通俗的话形容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自己的心脏有一瞬间似乎不会跳了。
　　“抱歉，让你受伤了。”龙城照不知何时已经走过来，捧起他受伤的左臂端详起来。好小的手，卫良奇呆呆的想着，而且，就像一块真正的冰，贴在了自己灼热的皮肤上，好一阵清凉。
　　突然，卫良奇发觉手臂被攥得太紧了，他想要抽回手臂，却发现龙城照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然后，耳边传来了沉重的呼吸，龙城照踮起脚尖，把脸凑到了自己的颈窝里。帽子掉了，露出一头几乎垂地的银色长发，在风中像水一样流波荡漾。
　　这么强悍的小孩，居然是...女孩子!
　　卫良奇石化了。
　　他还没分清这种复杂的心情是什么，突如其来的痛楚从肩上传来，仿佛有利刃刺透了自己的皮肤，热血正在喷薄而出。
　　“啊！！！......”
　　卫良奇失去知觉之前，最后的记忆是一对妖精般的黄金眼眸，和不远处灰衣青年惊讶混和着愤怒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