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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入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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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玉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正伏在院内的石桌上。桌上放着两个空酒盅,而尹云葭就坐在她的对面,用手支了下巴,正看着天空出神,神色淡淡间有了一丝凄清。小玉怔了一怔,努力想回忆起自己怎么会坐在这里时,对面的人开了口:“小玉,你醒了。”
“恩。……夫人,我怎么……”小玉一只手抚上脑袋,眉头微微拧了起来,她觉得全身好像散了架一般酸疼,心里隐约记得好像主子约她喝了几盅酒……
尹云葭支着下巴的手未动,头微微侧过来,一双淡漠清冷的水眸就这么淡笑着看着她:“呵呵……你喝多了。这梅子酒我自入府就埋了,劲头当然足。你酒量竟也这么差。”
“夫人……小玉该死!”小玉猛地从石凳上窜起来,跪倒了地上,声音中隐隐带了一丝战栗和惊恐:“小玉曾发誓,不离夫人左右,如今竟然饮酒懈怠,置夫人于一人之境,小玉……”
“起来吧,我不是好好的么。”
“可是……”小玉喉头一哽,抬起头,双眼已是晶莹含泪:“一月初五马上就要到了,奴婢……奴婢怕……”话未说完,身子竟战栗起来,双眸也染上了一丝惊恐之色。
“怕什么,有我呢。”尹云葭嘴角泛起一抹笑,起身走到她身前,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后,探出纤细的双手,起身把小玉扶了起来。
小玉霎时瞪大双眼,渐渐地,眼睛中的水光越来越多,一滴滴豆大的泪不断从眼中落下,染上了尹云葭绣着淡青色云烟的白缎袖子。
“主子……我怕……我怕我不在了……谁又能陪你说话……你从来就是一个人……他们都怕你,把你当成妖孽,可我知道主子的心,从来都不会害了谁去……主子,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死不足惜,可是,我记得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小玉全身抖得更加厉害,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满是惶恐之色,声音却是越来越低,仿佛字字带了魔咒。
尹云葭闭了闭双眼,脑中浮现那个红衣如火、张扬妖艳的女人,罗越国大名鼎鼎的国师姬魍,执着手中的药碗向她走来,尖笑着把药灌入她的喉咙,魅惑的嗓音伏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传说被下了此药的人,若不得解,全身的经络会寸寸自断,但是哪,人却感觉如登极乐,你心里想要什么,那一刻就会在幻象中得到什么,只是魂魄离身,便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我从先人的遗书上看到,倒还不曾有人试过药,尹云葭,你倒是第一个。”
“不要怕。”垂下双眸,掩去眼中所有神色,尹云葭上前轻轻拥住了颤抖的人儿:“你一定有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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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几日,蠢蠢欲动的罗越国忽然间撤走了所有驻扎在述国边境的军队,就连上京里偶然形迹可疑的外族人也不见了踪影,罗越国遣使者至上京,表示愿与述国结秦晋之好,缔结盟约。述国皇帝大喜,设宴款待来使,整个上京的氛围顿时轻松了许多。
墨钦成静立窗前,手中缓缓转动着一只茶盏,陷入了深思之中。
而此刻的尹云葭,在听了小玉的禀告后,静坐于床边,望着窗外白惨惨的日光沉默。
放她在这里六年,却几乎不闻不问,除了定时会送来的符水,他们从来都没有大动作。这一次……终于是要动手了么?
这段时日,尹云葭时常陷入混混噩噩的状态,眼神直直地盯着前方,空洞无物,吓得小玉急忙唤她,她却常常一笑,并不答话。然后又看着某处出神。
“夫人,你今天面色不好,看来乏了些,不如,你睡一会吧?奴婢扶您歇息。”小玉温声劝道,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憔悴。这几日的吃穿用度大不如前,送饭的仆人态度很是怠慢,吃的东西,早已是粗茶淡饭。
“……恩。”
躺在床上,尹云葭的双眸静静地看着帐顶,一阵又一阵的困倦袭来,她缓缓闭上双眼,任由思绪沉入寂静的深渊,感觉一点点抽离了身体,意识在荒墟之中游离……
“阿爹,你抱抱我么。”一个稚嫩的童音轻轻敲碎了静谧,那声音清脆,婉转如鸟啼,尹云葭心中一惊,去寻那声音的所在。
眼前渐渐光亮,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娃正伏在一个黑衣男子的膝头,男子的双手清瘦修长,一只手放在了身前,一只手则在案上奋笔疾书。一切如堕烟云,尹云葭努力想看得真切些,却始终若即若离地绕着那两人的周围。
“云儿,你身为我们菰国的公主,应该知道礼法为何。这样成何体统!起来!”男子发了话,声音中隐有一丝隐忍和憎恶。
“阿爹……父王……你……你就抱一下云儿好不好……云儿今天去学了那霓裳舞,云儿很用功呢,可是云儿,云儿不喜欢湘姨……她打了我好多鞭子,手上脚上都有,父王你看……”小女娃的声音带了点委屈,急急忙忙拢起袖子,把手亮了出来,转头看向她的父王。
“小小年纪,吃点苦算什么。孤现今就只你一个子嗣,你该知自己承担着什么。该去习课了,莫在这里纠缠。”男子的声音冷漠起来,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小女娃停止了抽噎,默默起了身,向着殿外走去。
场景忽而转换,一个红衣的少女隐匿在庭院深处的树杈上,看着左右无人,清了清嗓子,薄唇微启,一首缠绵悱恻的调子从口中溢出:“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水沟头。躞蹀御沟止,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歌声仿若利剑般直直插入尹云葭的心脏,她的呼吸不禁有些急促。那歌声……竟然和她的如此相似……听了足以让人心魂荡漾的……魔音……
“你在那里干什么!给孤下来!”一个暴怒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这一切,女孩一惊,从树上跳下,落地似乎有些不稳,半跪在地上起不了身。
一身黑衣的男子走近了,一言不发,却可以感受到他周身爆发的怒火。
“父王……”
“孤说过多少次了,这栖凤宫不准喧哗,你倒是把孤的话当成了什么!!”男子双手攥紧,咆哮出声,似乎忍不住就要上前甩上那女孩两个巴掌才能消得了心中恶气。
女孩身子缩了缩,显得更加瘦弱可怜。
“罢了,”男子平复了下情绪,声音中忽然难掩苍老和沙哑:“以后不许在栖凤殿喧闹,也不许再唱歌!听到了没有!不许让任何人听到你的歌声!否则,孤也不会手下留情!”言罢转身,拂袖而去,背影沧桑而寂寥。
“父王……”女孩望着男子离去的方向,终于忍不住呜呜哭出了声,“这是母妃留下的谱子啊……”
一切似乎又在一瞬间变了,女孩的身量又见长,她独自一人行走在行宫中,周围来往的奴仆见了她都退避三分,看向她的眼神惊恐万状。女孩浑不在意,百无聊赖地回到自己的寝殿,她看了看四周无人,悄悄从枕下拿出了一只小小的纸鸢。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摩挲,女孩轻轻笑了:“桓哥哥,你能听我唱很多歌,是吧?嘿嘿……我会再去找你的。”
忽而四周像下起了漫天血雨,视线所及都是一片腥红,华丽空荡的宫殿到处混乱不堪,而在那大殿的最中心,又是那个红衣的女子,只是此刻,她的衣衫早已破乱,一块块的深红好像罂粟花盛开在了轻纱之上,她半躺在那里,对着站在大殿上敛目的男子,轻缓而极致地绽出了一个清澈灿烂的微笑,唇舌轻吐:“我以为你懂的……咳咳……原来,只是我一厢情愿。”女子俯身咳嗽了两声,沉重得仿佛要把肺给咳出来似的,殿上的男子有些不忍,似乎想走下来,而女子却抬起了头:“想听我再唱一曲么,桓哥哥。”
尹云葭猛地朝那女子伸出了手,心中惊惧不已,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能任由一切模糊湮没,重又陷入了昏暗当中。
沉重的灵魂被紧紧包裹束缚,她用力挣了挣,想从这禁锢中逃开。狠狠咬了牙,突然间,身子轻了,尹云葭感觉自己仿若脱开了茧子的蝶,从那沉重的黑暗中跳脱而出,转眼间来到一处白茫茫不知所在的地方。
前面有一个身影,正在缓步前行,原本空无一物的空间,在那个身影的脚下逐渐生出了曲桥,流水,和桃花。
尹云葭慢慢飘了过去,跟在后面。越来越近,那个身影她只感觉很熟悉,仿佛刻到了骨子里那般深刻地烙在记忆里,说不出的似曾相识。
前面那个淡泊的人影,忽然不再前行,回过身来。看不清的面容,隐隐绰绰间,竟是说不出的好看。
“你是谁?怎会来这里?”声音莫名的熟稔。
“我……”不行,她似乎不能说话了,看着那个人,几次张合却是哑口无言。
“回去吧。凡人。”宽大的白袍舞动轻拂,一阵清风袭来,本想说的话还是卡在喉咙里,尹云葭伸出手,满心都是痛苦与酸涩,被那阵风越带越远,直到陷入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
“呜……”尹云葭呜咽出声,猛地睁开眼睛。她侧首看向窗边,一滴清泪就这么从她的眼角缓缓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