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七萱

13、13

　　汪佑独自一人坐在机场的候机厅里。妈妈去办登机手续了。
　　眼前不时有人来人往，却丝毫没有让他转移注意。他发着呆，眼中流露出了不符合他年龄的愁苦。
　　今天，他要跟着妈妈离开这个他生活了七年的国家，到一个陌生的国度去。爸爸和小慈没有来送他们。
　　因为爸爸和妈妈分开了。
　　他懂得这个“分开”的意思。虽然妈妈对他说，这个“分开”只是意味着爸爸和妈妈不能再住在一起了；可他知道，它远不止如此。
　　可他不懂的是，为什么小慈不能跟他们一起走？
　　分开的不过是爸爸和妈妈而已，并不代表他也必须要和小慈分开啊。小慈可是他一直盼望着，期待了好久才降生的妹妹，他怎么舍得与她分开？
　　可是大人是不会理会孩子们的感觉的。
　　从那一个深夜里，父母的争吵将他从睡梦中吵醒开始，他便懂得，他家里的两个大人对他们的孩子再也毫无顾忌。他们不断相互谩骂指责，不断将过错推到对方身上，完全没有丝毫在乎孩子会怎么想的表现。
　　那一夜，他呆呆地立在自己房间的门后，从门缝里看着爸爸妈妈狰狞的面容，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个恶梦。直到，他看到小慈从她的房间走出来，还揉着惺忪的眼。
　　才三岁的小慈什么也不懂。
　　汪佑不想她懂。
　　他把她一把拉进自己的房间，阻止她走入正在爆发“战争”的客厅。

　　黑暗中，两兄妹相拥着躺在汪佑的小床上。
　　汪慈问：“哥哥，爸爸妈妈又在吵架了吗？”
　　汪佑摇摇头，说：“小慈乖，快睡觉。”
　　“哥哥，‘离婚’是什么意思？”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两个字让他想起班上一个的女生，她总是佝偻着背，缩在角落的位置，安静得不发出一点声音，完全不会打扰到别人，却还有同学总爱戏弄她，只因为她的父母“离婚”了，她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他不敢想象，有一天或许小慈也会变成这个女生这样，不是她不乖，不是她不聪明，而只是因为爸妈的关系。
　　“小慈，这个世上你最爱谁？”他避开她的问题。
　　“小慈最爱哥哥。”她用稚嫩的声音回答，笃定万分。
　　“不是爸爸妈妈吗？”
　　“爸爸妈妈不会对小慈笑，不会抱小慈。哥哥会对小慈笑，会抱小慈。哥哥对小慈好。小慈最爱哥哥。”
　　“那小慈千万要记得，不管今后爸爸妈妈怎么样，你都不要难过，因为哥哥永远爱你，会永远对小慈好。小慈只要永远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他不确定妹妹是否听懂了自己的话。她只是迷迷糊糊地点头，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
　　屋外的争吵似乎告了一个段落。夜又归于平静。他本来还有些担心妈妈会来他房间看他。若她看到小慈在他房里，肯定又要不高兴，然后把小慈赶回她的房间。虽然现在妈妈已经不像从前那么歇斯底里，但是这样的冷漠还是会伤了妹妹的心。
　　可是对于这样的状况，他只能束手无策。还只是个孩子的他什么也做不了。他真想时间快快过去，让他快快长大，这样他就可以带着妹妹离开这个家，不用再面对因父母的不和而带来的一切烦恼。

　　可就在他日夜盼望长大的时候，爸爸妈妈彻底地结束了这个家。他还什么都来不及为小慈做，就要离开她了。
　　今天之后，他连最基本最简单的“陪伴”都做不到了。
　　没有了他，只身跟在爸爸身边的小慈会变成什么样子？爸爸有没有可能变得喜爱她？会不会对她好一些？
　　他想不出答案。
　　他只能不停地追问办好了登机手续回来的妈妈：“我们可不可以带着小慈一起走？”
　　这个问题其实从他知道要走的那天起就开始不断地被提起，然而妈妈给出的答案只有一个——不行、不可以、不可能！可是他还是不愿放弃。即便是此刻已经通过安检，到了候机室里坐定，他还是一直在问着。
　　怀抱着孩子天性中的天真与执著。
　　“小佑，”可是，很明显地，商清媛已经受不了了，“你听好，从现在这一刻起，把你以前那个家忘记，你的爸爸还有那个女孩，统统忘记。从现在开始，你只有妈妈，妈妈也只有你，知道吗？”
　　她的话是那么残忍，残忍到纯真的汪佑根本无法理解更何况接受。话说出口，她也有些后悔。这些话太过意气用事，更像是她对自己的告诫。她实在不该要求儿子忘记自己的爸爸。
　　面对儿子惊慌失措的眼神，她只能再说些什么进行补救。“等到了美国，小佑和妈妈就好好一起生活。爸爸和她也会好好的。小佑不用担心。爸爸会好好照顾她的。”
　　“妈妈为什么从来不叫小慈的名字？”他突然问道。
　　她一愣，无言以对。
　　他却并不放弃，继续问道：“妈妈为什么从不对小慈笑？为什么从来不抱抱小慈？为什么我和小慈在一起的时候，你只看着我？为什么妈妈只爱我却不爱妹妹？为什么妈妈要带我走却不是妹妹？”
　　他一古脑儿将自己心中埋藏已久的疑问抛给了面前的妈妈。商清媛显然没有料到这些，她露出惊愕的表情，仿佛看着的不是自己的儿子。
　　汪佑在她这个母亲的心目中，从生来便是懂事的。他不会像有些孩子那样无理取闹。他似乎生来便有自己的一套处事原则。可是今天，这样一个从来没让她操过心的孩子却问出了那么多让她尴尬而且无法回答的问题。
　　她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的“偏心”。
　　“妈妈只爱小佑不好吗？小佑不想跟妈妈在一起？”她只能将问题又抛回给他。
　　“想。”他答道，有些委屈。“我想跟妈妈在一起。可我也想跟小慈在一起。妈妈，小慈一个人会好可怜的。我们带她一起走好不好？我会照顾她，不会让你担心的。”
　　“不是还有爸爸吗？”
　　“爸爸……就像你一样，不爱小慈。”
　　他的话就像是一根刺，悄悄地插进了她的心里，让她心中一痛。他们的“不爱”原来是如此明显，一一被孩子看在眼里。
　　于是，头一次，她为那个孩子心痛了。那个她总是想尽办法逃开的孩子，有着一双和某人相似的眼睛，似乎总在刻意地提醒她，不要忘记他，不要忘记那一夜，不要忘记这个孩子从何而来。她无法去爱她，尽管这也是她的骨血。面对那个孩子，对她来说，只能是一种折磨。
　　然而，她无法把这种苦楚与任何人分担。自己的丈夫不行，年幼的儿子更不行，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却都撒手人寰，留她一个生不如死。她除了逃开又能如何？
　　可是就在刚刚那一瞬，她突然为那个她从不敢正眼去看的孩子心疼了。这让她不禁一时迷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就算错了，且错得离谱，她就能改正这个错误吗？
　　不，不能。她很清楚，自己是再没有办法与那个孩子生活在一起了。她的婚姻失败，虽不能说全是因为这个孩子，但她确实是个导火索，把他们夫妻间以往所隐藏起的问题一下子全引爆了。这样的孩子，她还能若无其事地带在身边，阻碍她去寻找一片新的天空吗？
　　不，不行。
　　她能做的，只有竭尽所能去安慰眼前这个失意的孩子。
　　“小佑，你要乖。你一向最乖的了，对吗？爸爸不能就近照顾你已经很难过了，怎么还会不好好照顾留在他身边的小慈呢？你不要为她担心了，知道吗？”

　　汪佑没有再仔细听妈妈接下来的话。他彻底死心了。他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说服妈妈带上小慈一起走了。妈妈打定主意不要小慈了。
　　想到这，他不禁打了个冷颤。他清楚地确信，小慈什么也没有做错，她是个很乖很乖甚至比他还乖的好女孩。可是妈妈还是不要她了。那么会不会有一天，妈妈也突然不要他了？
　　他没有把握。
　　因为他搞不懂大人的想法。
　　可是他还是想要快快长大。因为只有当一个大人，他才有能力在这个大人的世界里保护妹妹。

　　现在，他唯一可期盼的是，一切不会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