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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番外之梅落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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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遇见他,正是梅花凋落的春分时季。
梅青宁是出了名的大孝子,为给年过花甲的老夫人做寿,在府第里可谓大动干戈。全府上下,上到各个有名分的姬妾孩子,下到厨房打杂的小厮,全都提前两日就开始了紧张忙碌。
行院露天架着四口大锅,里面翻炒着各种祈寿的果子。我负责搬运柴火和煤斤。
我想着要赶紧将火添旺好早点偷溜,今日午时,师父会给我带云州的名菜“冰雪梨”,师父曾说,这道不知原料的菜肴只有江湖上声响名望的人才能尝到。我狠压着心里的狂喜,麻溜的将往火炕里丢煤斤。
“没想到,你干活还很利索的嘛。”梅菁菁手拿美蕉屏扇,一下一下摇得惬意的很,看我的目光里满满的挑衅。
“唉,瞧你这灰头土脸的模样,再加上这身小厮的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个乞丐胆大得来相府里讨饭呢。”
冤家路窄,却不是狭路相逢,她的院子到这里要绕上好几个游栏亭园,我也知道她为何总喜欢“不远千里“的来找我的麻烦,就是因为府里常有些长舌妇,说我长大后必是个少见的绝色狐媚,所以娘亲特意把我扮成府里的奴家小厮,但梅菁菁对我依然是处处相咄。
我并不畏她,要不是娘亲始终不愿随我和师父离去,我一定早已让她后悔了,不是后悔先前对我的百般折磨,而是后悔自己现在的“手下留情”。
从她身边走过,忽略他。
梅菁菁犹以为无知无觉的将腿伸到我脚尖,我暗自冷笑。
我本是可以轻易的避免一场狼狈的,可我不会放过任何报复的机会。如她所望,我摔了个狗啃泥。可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却是她,梅菁菁。
“唔……死丫头,敢阴我!”梅菁菁抱着被我狠踢的小腿,声线比脸部更加扭曲,“……阿莲,狠狠的教训这个贱婢……”
阿莲是个高大肥硕的丫鬟,她拎着我,就像是在提着只弱鸡。只三两步的脚程,就到了旺火烧的锅旁,她撮着我的发鬏猛地往锅鼎上撞。
锅壁的高温加上猛烈的撞击,我只觉得疼,一时竟忘记了反抗。一波波的疼痛穿破我的头颅,绞杀着我仅存不多的意识。
“住手!”
……
我虽头昏耳溃,意识不清,却依稀能辨出这声音,蓄着薄发的铿锵。
“二……殿下,她,她……”
是梅菁菁的声音。
我用仅存的意志睁开眼。
很多年后,我常想,如果那时我昏厥了,或假装昏厥,只要没有睁开眼,没有见到那双充满着致命玄惑的眸子,该有多好。
那双瞳仁,是穹夜难渲的黑,是墨染剑林的幽,潋着昧暗潭深处最纯净的光,隐隐的漾着细腻温柔。黑暗与光明的矛盾。
我盯着那双眸子,不知道看了有多久。
“你还好吧。”
我没听过如斯般好听的声音,如风淳美,似水浑璞,幽沉静美。
我突然间就有点无措。他替我擦拭额头的血迹,干净的金丝细纹底袖很快就血污斑斑。
“这样的伤口得注意着上药,很容易留下疤痕。”
…………
后来师父替我上药的时候也说了同样的话,可不知为何,我的前额上仍留下不大的瘢痕。那块瘢痕从此,伴了我一生,一如他给我的映象,无可磨灭。
再次见到他是一年后。
那时我被一道横出的圣旨定位太子侧妃,三年后成婚,及笄后圆房。
娘亲放下最后的尊严,央浼梅青宁求请皇上收回承命,却被梅青宁和一众家眷无情羞辱了一番。之后娘亲一直郁郁愁苦,每每看着我,都是唉声叹气欲言又止。
我知道她是不希望我重蹈她的覆辙,为人妾侍被人欺辱瞧低,更何况是在皇家。
娘亲让师父将我带走,可自己却不愿和我们一起离开,我没答应。我想着还有三年时间,这么多年都忍下来了,三年于我于娘根本算不得什么。我暗自琢磨着怎样才能让娘亲同意和我们一起离开。
我只和那个太子见过一次面,其实只需要一眼,是人就不会忘记他那张妖艳华丽的面容,以及蓝濯清澈的眼睛。
那日我在林子里练习师父刚授我的“百翔翎步”。我从一棵树上跃到另一颗,每次都不得要领,我一次次的从树枝跌下,再一遍遍的忍痛继续。当我能成功的从相距五丈的两棵树间来回飞跃时,我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的疼。
“你是哪家的小厮,性子这么倔,我喜欢,以后就跟着我吧。”
我被这突冒的声音吓了一跳,身体在半空中没了意支,直棱棱的往下坠,然而我并没有如己所料摔在地上,而是落在了一个华服锦袍的少年怀里。
少年面容绝媚华美,眼瞳非常人的黑色,是琉璃水晶的蓝,嘴角荡着的笑,使已是绝美的脸平添了几抹妖娆。
妖怪!
我断定,眼前这个人多半是那些光怪闲书里讲的,专门变成很漂亮的样子在深山野林里诱骗人,书上说,碰到这种妖怪,只要让他知道你不怕他,他就会怕你。
于是虽然我内心害怕紧张,却仍然装出一副无惧的模样,腆着嗓子道:“你是何方妖怪,赶快给老子滚回妖洞!不然休怪老子使出绝招打得你现原形!”
我语速飞快,暗呼:还好没结巴。
“你说谁是妖怪?”他似乎很是愤怒,双眉微颦,似妖蝶乱舞。“你这个臭小子,知道本殿是谁么?”
不是妖怪?
“你是谁?”我暗送一口气,不是妖怪就好,我管你是谁。
男孩挺挺胸膛,神气甚是骄傲:“吾乃当今太子殿下,是也。”尾音绵长得很是嚣张。
我佯装疑惑:“太子殿下?那是什么东西?多少钱一两?”
“你!”男孩忿忿的盯着我,“太子就是皇帝的儿子,将来的皇帝!你这小子从哪里出来的,竟然不知道太子是什么?”
他生气的样子很可爱,我对他狡黠一笑:“娘亲说皇帝是天下最大的人,你是未来的皇帝,是未来天下最大的人,却雌雄不辨,连我是男是女都分不清,你们这些大号人物都和你一样蠢么?”
男孩脸上闪过一丝错愕,蓝色妖童紧紧的盯着我,良久,脸上浮上一丝的绯晕,我估摸着是被我气的。
我有点不忍心,毕竟美好的事物总会让人自然生出一种怜爱之意。
“你说你一太子,为啥要孤身来到这荒山野林,害我以为你是妖怪。”
男孩伸手挠头,本是别扭的动作却在他身上有着别样的和谐,妖美的面容却是黯然苦涩的表情,他看看我,欲言又止。
良久他嘟着粉唇:“父皇他,很不喜欢我,让我搬出了皇宫……所有,我来这里散散心……”
他说的无比的委屈,我却开始鄙视他:“不就是被赶出了家门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亏你还是个男人呢。”
“可父皇他很疼皇弟,一直都不喜欢我……”男孩依旧垮着一张脸。
“哈哈哈……就因为你的爹偏心,你就这一副虾样啊?你要是我,你还不早哭得死死翘啦!”我觉得这男孩很可爱,傻的可爱。
他满脸的诧异,不可思议的看着我:“你……”
我懒得再和他磨下去:“我得走了,再见。”
他却一把抓住了我,有点焦急:“你是谁家的丫头,说话倒是有趣,我到你家去要了你如何?”
我乜斜了他一眼:“看来你不仅蠢,还有病,神经病。”
乘他怔愣的空,我抽身离开,迈了数步后,突然又觉得他有点可怜,于是转身对他说道:“娘亲告诉我,这个世上总会有人是真正的疼爱你的,不需要很多,一个就足够了,所以你爹不喜欢你,总会有人疼你,实在没人疼的话,大不了自己疼自己。”说完,我毫不迟疑的用刚学会的轻功离开。
那日的相逢,我只当是蜻蜓点水的萍水相逢,却万万没想到他说的“要我”,竟然是要我做他的侧妃,当然像我这样庶出的女子是不可能成为正妃的,于法于理都不被接受。
我被传到皇宫学习宫廷礼仪,女官颐指气使唾沫横飞,甚为聒噪。我寻了个空就溜出了典司局。
皇宫比我想象中的大,处处雕金画银。我东碰西撞,在池沼花苑和楼宇重殿里瞎溜。却听到几个宫女在八卦。
“钟妃娘娘才过世不久,现在二殿下又中毒,真可怜。。”
“听说那毒叫什么‘地狱诀’。”
“嘘,别说了,免得祸从口出。”
宫女行色匆匆的从我身旁经过。我却生生的怔住。
地狱诀,我曾听师父提过,产自玥刹古老的鬽罣族,将峰虿、蟾蜍、毒蛛,魔蝎至于一处,让它们互相嘶咬残杀,最后只留下一种毒物,再让蛇虺吃掉那只毒物,最后蛇虺吐出的泌液,即所谓的地狱诀。中毒者生前会犹如被峰虿、魔蝎这些毒物啃啮蚕食,其存活的时日,就是最初毒物们相斗的时日。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找到他的住处的,当我踉跄的冲进他的卧殿时,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只有他在床上细细的呻吟嚅嗫。
被褥下,他脸色惨白如纸,额上暴突的青筋,脉路分明,他的双眉深蹙,眼关紧闭,眼角有隐忍的泪珠。细密的汗珠渗透了发迹与睫毛,唇齿啃劲厮磨,隐隐有血迹丝溢,全是都在抽搐与痉挛。
“呜……”我突然就哭了,心脏的某处生生的疼,翻江倒海的难过让我的哭声越来越大。这些年来我从未哭过,因为心没痛过。
我用手绢给他试汗,我知道他很痛苦,却不知到该如何才能缓轻他的疼痛。
他感受到我的存在,缓缓的睁开了濡湿的双眼。
我以为他会喊疼,或问我是谁,却没想到自己听到的却是:“别哭……”
后来我渐渐的明白,有些人,有些事,时机对了,瞬间就注定了永恒,就好比他的一句沙哑的温弱的“别哭……”,多少年后,仍会常常出现在我的耳际。
这就是所谓的命运,镂进心上的震颤,不可预见的开始,无法改变的结局。
影说,决定我们女人一生的,只有信仰和爱情,她选择坚持了她的信仰,而我,颠覆着一生的生世,为世人唾弃茶垢,只为他,为我的爱情。
我常忍不住想,他对我,到底有没有爱?哪怕一点?
当把他将绣着两片梅花的手绢送还给我的时候,当他亲手为我戴上象征着他妻子鎏金凤冠,我想,他对我,应该是有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