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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番外之梅落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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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梅落,我不知娘亲给我取此名时有何喻旨,不过我很喜欢。梅落,梅花落,世人眼中的梅花,料峭严冬里独自傲放,是高洁坚贞的化身,我却觉得,只有当它们像芍药牡丹那样凋零萎谢时,才是最美丽的时候,撕下了华丽的伪装,不用忧心寒风刺骨,不用理会偶尔惊叹的目光或是虚伪的赞誉品论。
我和娘亲住在梅府偏隅的一所荒废的院子里,那里尤为偏僻,杂草都不生,只有一株桑葚,长的倒是茂盛。而我童年的玩伴只有树上的蚂蚁毛毛虫和墙泥里的甲虫。不过每逢秋日,这一树鲜美多汁的桑果都是我一个人的零嘴。
在这个被所有人都遗忘的院子里,只有娘亲和我两个人。娘亲是个很美丽的女子,温婉贤静,不爱说话。每日大多时间都在对着紧闭的院门发呆,或是抚着那断了两根弦的七弦琴叹息。有时我学着她的样子佯装发呆,可很快就觉兴趣恹然,蹲回墙角参观蚂蚁搬的新家,还是和他们在一起比较有趣些。
我唯一见过的外人,是每月定期给我们送食粮的老嬷嬷,那时是我最开心的时刻,我总喜欢把捉到的毛毛虫或者蚂蚁丢进她的对襟领口,或是用泥巴将她严整高耸的发髻打歪。
老嬷嬷总是会撂脚嚎骂,什么“贱坯子”“骚货肚子里爬出来的混种”“狗娘养的贱种”“媚腥骨头”之类的,我并不懂她骂的那些是什么,不过,看着她哭天抢地,气急败坏的糗相,我总是会萌生一种变态的快感。娘亲对我的“劣行”,从来都不致微词,只是由着我。
直到我五岁,有三件东西我没见过,我没见过我爹,没见过院外的世界,没见过娘亲笑。
一日,老嬷嬷又来送米粮。我躲在树上将粘着鸟粪的石子儿几个连发,掷向她高耸的发髻,可是准头皆是欠佳,石子簌簌落偏。
我暗自气馁,手里只剩最后一块了。我隔空锁定锚点,抬臂发射。
老嬷嬷却在这时突然转身,兴许她是想转头开骂,不想额头上硬生生受了我这一下。
她“哎呦哎呦”几声哭号后,就开始了千篇一律的骂辞,我虽不懂她在骂什么,但却那些话着实刺耳。我调皮的向她吐吐舌,拍手为自己喝彩。
她骂着骂着,突然止了声,我以为她是骂累了,在歇喘,却不料一声尖号:
“啊!杀人啦!出人命啦!”老嬷嬷抚着流血的额头,边喊边跑出了院子。
一个时辰后,我和娘亲以“杀人犯”之名被带出了院子,而我也终于见着了五年来梦寐以求的爹。
厅堂里坐了很多人,花花绿绿女人还有几个与我差不多年龄的孩子。
虽然我有点晃眼,但还是一眼就瞄到堂中彤椅上的男子,浓眉梁目仪表堂堂,我心心念念的爹。
我冲跪伏在地上老泪纵横的老嬷嬷做了个鬼脸,满心欢喜的叫道:“爹!”
梅青宁只是漠然的瞟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嫌恶,而后对娘亲说道:“你生的好女儿,连尊老孝悌之道都没有,你究竟是怎么教她的?”
娘亲似乎怔了怔,而后就笑了:“相爷还不清楚妾身会教她些什么?不过是一些勾引男人的媚惑之术和偷鸡摸狗的不耻之举罢了。”
梅青宁叹了口气:“你的性子还是一点也没变。”
“亏得相爷仍记得妾身以前是什么性子。当初妾身年少任性,才会让相爷和姐姐们笑话。五年了,妾身自知更没资本再耍性子了。”
自始自终,娘亲都在微笑,可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般,有种百花齐放的葚美。
彼时无知,并不晓得娘亲做到如此,得需要多大的勇气。
晚上,我们没有再回那所废院,而是住进了一间偏房。
娘亲微笑着抚着我的发丝,柔声的说道:“落儿,以前娘亲因为怨恨你爹才会移恨你,这些年对你过于冷淡,对不起,以后不会了。明日娘亲就教你识字,好不好?”
“好!”我满心的欢喜。
娘亲五年来说话,都没有那一个晚上说的多。从那日后,我和娘亲开始被别人知晓,而我也终于不再是那院中之鸟。
然而,我也开始渐渐的明白,这个世界上不仅有“下人”,还有“人下人”。我和娘亲属后者,相府里的“人下人”。
开始的时候,对周遭人的犀言嘲侮,我会予以反击,以暴制暴,最后我往往都会被打得骨折血肿。后来我学聪明了,对丫鬟佣仆的颐指气使或是拳打脚踢,我只默默忍着,我知道他们只有在揍我这个“三小姐”的时候,才会尝到做大爷的快感。
我不懂,都是被压迫的命,同是可怜人种,他们为什么不懂得同病相怜。
我记得被“二姐”梅菁菁推落进了鱼池后,连续高烧了三日。一个晚上,娘亲带回了一个男人,也就是后来授我武艺,教我处世的恩师——柳炎。我当时从未涉入江湖,并不知他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叶过无声”的柳无痕”。当时我只觉的他气宇轩昂,风度翩翩。
娘亲叫我喊他“师父”。
从那以后,每天我都会抽出三四个时辰到西山树林里练功,有时从亥时练到子时,有时是在午时。师父会不定期的会来察看我的进展。
寸也有其所长,我虽无才无德,也没什么慧根,却对人体穴位、气力攻式、手法脚步的领悟很独到,尤其是武功秘要,通常师父只是教我几句口诀,或者稍加提示,我便能体悟消化,融会贯通。
“鬼灵窍,果然是块好料子!”师父总是这么夸我。
我抢过他不离身的酒囊,学着他的样子,狠呷一口,嘻嘻笑:“是师父教得好。要没有师父您老人家不辞万里呕心沥血任劳任怨的教导,徒儿再好的料,也成不了气候啊。”
师父很是豪爽的大笑,甚是无奈的拂拂我的头发:“你娘真该教你好好读书……”
“女子无才便是德。”我重复娘亲的话,“我也识得很多的字了,够用的了。”
师父总会若有所思的看着远方。
师父来无影去无踪,是潇洒的萍踪侠客。一把剑,一壶酒,一根萧,一身的自由。我对他是崇拜又羡慕,我常幻想着有一天能像他那样,驾一片竹篾,面对江面浩淼,什么都不想,只吹箫。
有时师父看着我的眼神,幽昧不明,讳莫如深,像是透过我,看另外一人。直到那一日我才明白。
那日师父喝得酩酊烂醉,他平时性好嗜酒却鲜少醉酒。我去扶他的时候,他却抱住了我,很紧,我被他抱的差点煞气。
“……奺娘……奺娘……”师父喊着娘亲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五年前你不愿跟我走……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不肯跟我走……”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师父,浑身颤抖,脆弱的,绝望的,凄凉的。
我常想,如果当初娘亲选择了师父,这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我问娘亲为什么宁愿呆在相府受人指之苦也不愿随师父离开,她只是叹气。
“你师父,他是个好人。如若可以回到从前,娘亲一定不会再负了他。这是娘自己选的路,是娘的命,娘得担着,只是苦了你……”
如今想来,娘亲不愿和师父离开,也许是对自己没自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