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山旧事》摘星

6、第五章 画少年

　　清音寺，其实只是个破旧的古寺。也不知是何时所修何人所建，庙里早已没有任何供奉，也没有人来打理。黑青的砖墙封闭着寺外不大的空间。墙体已被层层苔藓和半人高的枯草枝遮掩住了，墙内更不知是何种荒凉。
　　现在的清音寺只是老城区中一个的开放公园，更多地是作为一个地名代表了附近一整片起伏的丘陵区域。规划部门把寺庙本身封了，但是留出了前苑供市民免费游玩。前苑里保留有几经修缮的亭台楼阁，还有苍松环绕的碑林。当地爱好书法的人们常来此地观摩，久而久之，就自发形成了书画展示鉴赏集会。后来，当地几位颇有名望的老书画家聚到一起成立了宁江画院，这里更是被默认为画院展览佳作的专用场地。

　　今日午后的这里，阳光正慷慨地洒到疏落的松树下碑石边，烘得人总算有了些冬日暖阳的感觉。
　　陆冉跟在林辰一家三口身后，随意地四处观望。周围有不少趁难得的好天气全家出动一起来游玩的，还有抱着小孩扶着老人浩浩荡荡十多个人的大家庭。男人们大声地谈笑着，女人则亲昵地互相挽在一起聊天。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走的特别慢——双脚几乎是在石板路上小步蹭着挪，所以都显得非常悠闲轻松，似乎在此刻他们就是完全无忧无虑享受着天伦之乐的幸福的人，什么阴霾都与他们无关。阳光照在人们身上，将他们的身体温柔地包容着，映出一张张愉悦的脸庞。
　　在这光芒中，陆冉情不自禁眯起了眼睛。
　　走在前面的林辰回过头来冲他笑道：“慢吞吞的在后面干嘛？来～伊伊给你抱？”
　　他怀中的小芷伊正自顾自地拍手唱不着调的歌，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家大块头要把她给别人。
　　旁边的露姐怕陆冉累着，不等他回答便瞪了林辰一眼：“冉冉才多大，抱住伊伊了哪里还有机会认识女孩子？”
　　“怎么会没有～咱们丫头这么可爱，他抱着只会更有话题去搭讪啊。”
　　“呆子……你当是在外面啊？这里的男孩子有很多在冉冉的年纪就当爹咯～”
　　陆冉很惊讶：“真的？”他虽然长得高大，不过也才不满十七啊……难道是表姐认为他显老？
　　露露从林辰怀里接过小芷伊，极其认真地回答道：“真的哦，来帮佣的一个男孩就是不到十九岁，已经是两孩子的父亲了。”
　　陆冉的脸在心里作出了囧字形……

　　林辰轻轻活动了下被伊伊压酸的手臂，不屑道：“……咱们冉冉能看上这里的山花野花？”
　　刚说完就被露露白了一眼，她轻声说：“小声点哦你这样说会被听到……”
　　陆冉看着他们俩口子笑出了声：“山花野花也是花，不采白不采对吧。”
　　“……”这下轮到他俩囧了。

　　不知不觉，他们逛到了画院的展览厅。入口旁竖立着一个白漆木板，上书“宁江画院”四字行书，力沉奇倔，很有种文人傲骨的气势。
　　这个展厅并不大，被石膏墙别致地隔断出了几个错落相连的小间。左起是书法，右起是画作。陆冉毫不犹豫地从右面开始快速浏览起来。
　　开始是一些精谨细腻的工笔花鸟和风景人物图，后来是写意山水，竹林图，猛虎，飞禽，荷塘月色，宁江畔的村落与炊烟……
　　他一幅幅看过去，心中的失落感越来越浓。
　　……没有……
　　这些画作都称得上是成熟佳作，画中的花与叶或生动或精致，却没有那种笔法那种意境……
　　没有那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浓烈的情感……

　　他轻轻叹气。
　　也许，海棠院主人是从别处请的某位大家来作的画。又或许那位作画者恰好这次没有展示作品？或者他根本就不属于宁江画院？

　　望着最后一幅中规中矩的水墨山林图，他的心思沉到了底，完全没看进去。

　　忽然，林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真是‘夕阳花木丹青活，烟月山林水墨昏’啊……”
　　陆冉扭头，看见他正背对着自己，欣赏着对面背光的阴影中一方小小的画。

　　那画只有尺半长，尺多宽，在周围“大气”画作的对比下还真是小巧。
　　陆冉眯起眼睛，靠近过去仔细看起来。

　　这也是一幅水墨山林图。
　　天空和层层林间的烟云都是单纯用墨渲染而成，但浓淡之间却有一种绝非写意的光影感。空中的月光，仅仅是用半围忽浓半围渐淡的手法，便作出了一轮恰似刚刚破云而出的耀眼明月。烟云之中的山林和青岩小溪却是如工笔描稿一般用纤巧流畅的线条细致绘成，再用深浅有致的墨色染出层次和光影。林间一缕空白的边缘隐隐露出点点丹青，神似一丛丛被雾气萦绕的山花。而另一边溪水漫过的青石之上，有一位由寥寥几笔勾勒出的背篓少女正提起长裙雀跃而过……

　　陆冉一时间想不到用什么话来形容这幅小小的画。它看似平常，却内里独特。陆冉怀疑作画者在动笔时完全没有一点“从一而终”的自觉，纯粹是怎么有感觉怎么来，完全为景而画，不拘一格。

　　旁边的林辰也“哎呀”起来：“怪不得会被摆在这面不起眼的墙上啊……完全非主流嘛……”说完，凑近上去看画旁标签上的小字。
　　“无题，作者……明云……”

　　陆冉听到了林辰念出的名字，心想，的确不知道有什么题目能贴合画境——烟月林溪？穿林少女？
　　片刻之后，他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瞪大了眼睛——
　　“谁画的？！”
　　林辰奇怪的看着他凑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标签，又重复了一遍：“明云啊……喂～冉冉你怎么了？”
　　陆冉心跳不知不觉快起来，一种猜想在他脑海中浮现。

　　不会这么巧吧……此明云真的会是彼明云？会不会只是同音而已？

　　如果是，那画舫里的海棠图会不会也是这个人画的？……因为这山林图虽然没有表现出那般深浓的情感，却有着类似的、不寻常却生动老道的手法。而且……如果是他，他也会在心恋之人的画作旁想象对方和自己在一起……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却又很期待它就是事实真相。

　　陆冉对着那幅无题的山林图笑了，笑得像是只得道的狐狸。

　　林辰看着他脸上表情迅速变化，担心道：“冉冉？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陆冉恢复了正常的微笑，转头看着林辰，“我要买这幅画。”
　　林辰挑眉：“……行啊～这小画儿也挺别致的，说不定以后就成主流了呢？”
　　听到他这评价，陆冉无语地乐出了声，但他紧接着说出了另一个要求。
　　“不光买，我还要见这个作者。”
　　“哈？”
　　“对这样的非主流画家你不好奇么？”陆冉努力作出严肃认真状。
　　林辰头上登时落下斗大的汗珠。
　　“……冉冉，你不会是对这个明云有好感吧？”林辰偏过脸，斜着眼怀疑地打量着他的神色。
　　“……他是男的。”陆冉很佩服自己表哥的八卦想象力。
　　“你怎么知道？”这名字也很可能是个女的啊，林辰想。
　　“你猜？”
　　“……”
　　陆冉决定赶紧转移话题：“对了，露姐和伊伊呢？”
　　“已经出去外面摊子上吃豆腐脑了～”
　　“那我们赶紧买了画去找她俩？”
　　林辰无奈地揽过已经差不多和自己一样高的表弟：“……放心……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可惜，现实常常是事与愿违的。

　　林辰带着宝贝表弟去隔壁屋子里找到展览厅的负责人，表达了想要联系画作者的意愿。又通过他联系到了画院的某位老师。那位老师却说他们也不认识明云这个人。
　　“这个作者的画都是我们一位赞助人送过来的。很少，一共只有两幅作品。因为技法不错，就入选一起展出了。除了陈院长之外我们都没见过他本人，不过……”
　　“不过什么？”林辰急切的问。
　　“听说，他是那位赞助人收养的孩子，只有十四岁呢……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啊……”话筒那头的人发自内心地感慨着。
　　林辰震惊了：“真的是个孩子画的？”
　　他身旁的陆冉顿时眯起了眼睛。
　　“千真万确……”
　　“那能告诉我怎么联系到他的赞助人么？”问完，他又补充道，“我在北京有个画廊，一直在寻找有潜质的年轻画家……”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后回答：“……这个我可不知道……你可以去海棠院看看那儿有没有看得上的。”

　　挂断电话，林辰疑惑了，把那人的话完完整整转述给旁边冷着面孔的表弟。

　　真的是！
　　陆冉的眉头完全紧皱起来。
　　事情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浪漫”……但是，为什么他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了？

　　他想起了那夜画舫里那个男人对作为替代品的青年所作的一切。

　　某一天，原品也会同样被那个男人压在身下吧……

　　但是……
　　他只有十四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