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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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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早早就亮了,两人一并起身,却发现只是雪反射的光,天还不大明朗。下了一夜的鹅毛,雪是停了,从树隙中望去,银装素裹天地觅白,偶有一阵颤动,雪将树枝压塌了抖落一地粉末,可能天气尚早,偌大丛林里不见响动,别有一番壮阔。

      “本来再走不到几天,便可到了。”燕青看少年一脸期待的望过来,不由笑道,“少伯可是已不耐烦?”
      便如少年当日所说,一直仰慕梁山泊,听说好山好水好风情,便执意要来。燕青拗不过他,只得答应,因此这几日一路北上,还碰见了这一场雪。
      只是这一场雪洋洋洒洒,两人上路更是添了不少麻烦。好歹包裹里还有少许粮食,不致果腹。带天色微亮,便穿上大衣,牵了马,再度北上,好不艰难,二人均不敢托大,不当旁晚看见人家便借了宿头,都不是缺钱的主,尤其是少年,当日里开口就送了一应家私,却没想到携带的财物更是不少。
      过了将近十天,二人终于走到,燕青自引少伯从南路登山,一路不提。

      现于眼前的,是一座木制的三层吊高楼。周围人往来不断,那南来北往的客商到这里便都要歇歇脚,或行人来这里打尖休息,观一观梁山周围风景——倒不是比别处多美,只是当日里梁山英雄事迹名满天下,梁山泊蓼儿洼便也有了些传说的色彩,这平日里靠近不了的山路水泊,现在便可自由来往——曾经也有人要在这里称霸一方,只是没几日便被赶走了,再后来开了这酒店,又有官军时常走动,再没有人敢在这里占山了。
      倒是少年挑起了眉,“这便是梁山?”
      “怎么,不像?”说话间燕青已拉着他上了二楼,轻车熟路的走到了角落一个靠窗户的地方——这地方设置的很隐蔽,从门口往外望的角度是看不见这桌子的,而小二领客时也没有可以往这地方拉过,却临窗,自然览一代风光。燕青还未坐下,便冲着跟过来的小二笑道,“先来两只烧鸡,烫两壶热酒,其余零碎随意上些。”
      小二却支吾道,“本店没有烧鸡……”
      燕青还没开口,少年已笑着对燕青道,“这东西你要的奇怪,这店里却竟然没有,当真是莫名其妙。”
      燕青笑,也不在意,“本身也只是随意一说,没了便罢,我们随意要些酒肉蜜饯。”抬手给了小二几两碎银子,“看着上就好,剩下的拿走吧。”
      真大方。感情这不是你的钱。
      少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菜倒是上的很快,几个小碟虽然不大却十分精致,连少年吃了都不由夸赞,却看燕青眼睛几乎合了起来,平日里虽说风流俊逸,可到了这里之后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显而易见的放松,连笑容都多了几分真,“那可是刀架到脖子上才请来做饭的啊。”似乎心情不错,向少年一举便将面前的酒喝下,随手敲了敲桌子,“这地方可不简单,几年前来的谁不是走投无路?如今也兴旺了。”
      少年知他又要讲故事,便侧耳倾听,这一路上听的燕青满肚子的故事,是怎么也讲不完的,“怎么这饭店也和梁山有关?”
      “这位置是在梁山南边,当年可是梁山四店中最出名的了。”燕青顿了顿,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最出名的还是掌柜的蒙汗药,一时间任你再英雄豪杰,也不过是眼睛一闭腿脚一蹬的事,有个阎罗小鬼儿听说了,便来此地和掌柜的打赌,赌这酒迷不迷的倒他,若是迷倒了便罢,迷不倒便要勾了掌柜的魂儿去。”
      “那掌柜的可赌了没有?”少年知道他是瞎掰,却也凑趣。
      “那是自然。只是这掌柜的想他是阎罗面前的执事,当真不得,便从后方取了一壶龙涎香,愣生生把那小鬼儿给醉倒了。小鬼醒来后偏说不算,说那掌柜耍赖,到底把掌柜的魂拿了去,掌柜的说没了魂我可怎么给你吃酒啊?最后那小鬼儿只得留了下来,和掌柜一同吃酒作乐,好不开心。”
      少年抚掌大笑,“好故事,可惜那酒店早没了,若不然,我也定要来试试。”
      “可惜你不是那阎罗,也勾不了魂,哪有那酒让你吃。”燕青摊手,斜斜靠在桌上,他并没有吃太多酒,可是举止间已经呈现某种醉态——或者从他来到这里就不太正常,不像是平常的他。

      这倒是真不寻常。少年挑挑眉,看着燕青拿筷子轻轻敲着桌子,口中低低唱着,仔细一听,似乎是山东一代小贩口中经常唱的——他并不知道,那叫货郎太平歌,以及,和着那歌所绵延的故事了。

      相隔不到两桌的位置突然一声爆喝,接着便哐啷落地一片碎了的声音,待少年抬头看时,却是一个大汉抓了小厮的领子,口中骂道,“泼你这厮,便看大爷出不起钱是不!洒家纵横南北何时受过你这等鸟气!”
      小厮哆嗦着连说不敢,大汉犹自骂道,“我要鸡你说没有,怎么那桌便有了?这不是纯心欺负是什么?”说罢一拳就挥了上来,打得小厮向一边歪去。还欲挥拳再打,那小厮赶紧开口,“大爷饶命,这是那家自己带来小店让店里给整治一下的,这鸡,小店是真没有。要是牛肉狗肉,客官尽情吃无妨。”
      “这更奇了,怎么那些个都有,就这鸡肉死活没有?你不是要戏耍俺?”那大汉完全不信,还要打下去,到半途却被人拦住了,那人出手并不快,却恰巧打在他关节上,端是一痛。待看清了那人,少年这才一惊,在自己身边坐的好好的人已不知何时到了那里。

      “你……找打!”大汉看见眼前之人长相可人,更似谁家公子后生,自觉丢了颜面,可那一下打的真疼,只得作急道。
      燕青倒是客气,忙忙打了一个打躬,“在下也算是这店里半个掌柜,客官有何事直须动拳?”
      原来你是这里掌柜?——少年心思一动,在心里冷笑。
      大汉看他客气,也知他并不好惹,因此倒收了几分怒,怨道,“你们店里明明有上好鸡肉却不给俺,这明摆着欺负洒家。”
      “倒不是不给客官做,只是小人店里规矩,这鸡肉不做,沿袭祖上传统,万不敢轻易坏了规矩。”
      “笑话!定是骗俺,这天下哪里有这样规矩?”大汉吃定燕青骗他,面子上红了一分,又要嚷嚷。

      “这梁山百里,又几时有过完整的鸡?”突然传来一声冷笑,那声音不大,却夹杂着几分狠戾,原本嘈杂的大厅瞬时就安静了。来人头上皂白巾足下编草鞋,都是水里的装束,似乎刚从水里上来,边说着解下斗笠,将手中的鱼递给了旁边的人,年纪不大,若他笑起来也许好看,可当下只冷着脸。看那衣着半点不像酒楼掌柜样子,更如打渔的渔家,可他到了这里,便没有人怀疑。正在围过来的几个小厮仆役不约而同行礼,“掌柜的好。”
      掌柜的冷冷转了一圈,眼睛却停在某个正准备开溜的人身上——“你给我停下!”
      燕青哈哈一笑,丝毫没有被抓住的尴尬,“哟,七爷,好久不见。”全是调侃。
      那被称作七爷的人毫不留情的送了他个白眼。表情也热了一份,又转回到了那人身上,
      “我也想知道这方圆百里怎么连个完整的鸡都没有!我更想知道他鼻子怎么就那么尖怎么不管哪里做鸡他都能第一时间赶到!”似乎是积攒了多年的不满,掌柜的冲着汉子吼道,倒是汉子听愣了半响没有反应过来。“凭什么有鸡就要给他!”
      ——似乎是来了个吃家霸王,把鸡都霸占了般。

      少年看着燕青一副憋笑的表情做了个手势,记在心里迟早要当面嘲笑他。

      “你们……你们当真是!”大汉急道,这种糊弄人的说法任谁也不会相信,却几次三番戏弄他,心道无论如何不能丢了面子,就要打来,被掌柜的稳稳接住了,然后一带给到了燕青方向,“这饭你爱吃不吃,鸡我不卖与你,我也不缺你这一个人,他做掌柜时赔脸赔笑我学不来,也懒得学那种人,你想吃就吃,我不要你钱,不想吃就走人。”
      燕青也做戏,倒把这手下人演的惟妙惟肖,上前拉过那人手,暗中使力,“小人已在楼上雅间给客人另备酒席,请客人移座。”明里恭敬暗地里却是胁迫。
      那人被按的难受,眼看着掌柜的口快心直讨不了好,见到台阶便也下了,于是哼了两声还是跟着燕青上了楼。

      燕青再次找到掌柜的时候是在厨房里。他靠在门边,看着掌柜的在里面翻箱倒柜的找东西,心里已猜个大概,笑骂道,“掌柜的找什么呢。”语气里毫不客气,。
      那人专心找东西,连身子都不转,毫不客气就把手里的东西砸了过来,可惜准头差了点,还好燕青主动接了一下才避免碎在门框上的命运。
      “一直看那家伙下药很好玩,我早就想试试了,好不容易有个现成的拿来试试,却忘了那家伙把药藏哪了。”
      “是只记得酒在哪里了吧。”燕青无奈耸耸肩,知道那人玩心大起,谁来了也阻挡不了他,更何况活到现在,谁不图一份自在自乐?经历了那许多之后,又有什么束缚的了他们?待听得一声喝彩,看见那人兴高采烈的拿着手里药罐,摇摇头,扔下一句我先去吃酒,自己一人回到了二楼。

      少年已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燕青知道他要问什么,主动交代,“这梁山的确没有一只能端得上台面的完整的鸡。”
      少年看着他,连目光都没有变。
      “这还是从前那个掌柜在的时候的故事了,那时梁山有个人专爱吃鸡,不管哪里有了鸡他都能第一时间赶到,在别人动手之前把鸡腿就已经扒走了,原本这南山酒店最爱做鸡,那人便天天往这里跑,终于掌柜的旁边的那个阎罗儿受不了了,给掌柜的下了死命令,不准做鸡,从此之后这南山酒店便再也没有鸡卖了。”燕青眼睛微闭,似乎颇有感慨,眸子里泛上什么有退了下去,“当时为了这鸡他们还打了一架呢。围观的人到不少,可惜愣是没人来劝架,最后两人打得没意思了各自罢手,各回各家吃自己饭去了。”

      “原来梁山上也有这许多好玩的事情,以前只道梁山之上各个凶狠霸道不讲道理。”少年也似有感慨。
      燕青轻哼一声,“哪颗人心不是肉长的?怎么就没有个爱憎?倒是梁山之上兄弟意气满是欢乐,倒也是幸事一件。”
      “似乎你对梁山之事还是非常了解啊?莫非你也同这山上有些关系?”少年趁机套话,燕青根本不屑于上当,“我自小生长在这山脚下,怎的不行?”

      少年刚要继续打哈哈,却看见掌柜的已经过来,对燕青说道,“哥哥来这里吃饭作甚?又没什么好吃的,不如来我家里我给哥哥整尾鱼?”少年才有机会细细打量眼前之人——端的年轻。和刚才说话时的气势并不相称,他的眉眼间甚至还带着几许天真,就像穿着和身份并不相符的衣服,这外在的世界没有一丝一毫可以改变他。可是眼角边已经极早的出现了褶皱——这不是他的年纪所应该有的。
      “伯母还在家里,就不叨扰了。”燕青从旁边扯了个凳子来。那人毫不客气的跨腿坐了,“我妈巴不得你们都去看看她呢,也热闹。”
      燕青知道他说什么,心下不忍,“如此便麻烦了,今晚一起喝酒如何?哥哥怕还没尝过我的手艺,我给哥哥做几只烧鸡?怕是好久没尝到了罢。”燕青眉眼弯弯,笑得如此天真。

      ——那一晚,饭桌上当真出现了鸡,却唯独没有腿。
      只看燕青和那人吃的欢乐,少年却看的悲戚。本不应该笑得,完全不应该,虽然少年猜不出究竟发生过什么——他永远不会认识那个笑得阳光天天争着鸡腿和出战的半大男孩儿,如何被乱箭射死在昱岭关,还笑着说对得住公明哥哥了——却直觉明白,那是一场他们都不会提起的悲歌。

      少年后来知道这人虽然名义上是掌柜,其实只是一个故人在这里开了饭店,后来那人走了,他便帮着做大。自己也不常来,在旁边碣石村里自己打渔作乐,十分快活。

      入夜,少年在岸上同那人母亲聊天,夜被染得寂寥,辽远处似乎一点灯火,隐约看不真切,芦苇荡随风摇动,分不清边界看不见尽头。燕青和掌柜的坐船而游——自然是为了甩开他。和自己结伴而行的人什么身份,他早就猜到,只是他不说,他也不点破。该知道的迟早会知道,还不如让那人自行告知。

      “许久不见了。”寂静到两个人已经不存在这天地间时,小七终于开口。撕裂了白日里一切嬉笑怒骂的假象,本就如此寂寥。
      “是。可还好?”问出口才觉得问的笨了,又怎么可能称得上好?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迫不得已继续前进。
      “前几日去祭拜了公明哥哥和军师,他们应该过得很好吧。”
      “有铁牛陪着,到哪里都不寂寞。”燕青强扯出一个笑。
      “员外有众兄弟陪着,也定不孤单。”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卢俊义的尸体,燕青便在宋江一行的坟前竖了衣冠冢。“小乙哥可还要去看看?”
      燕青摇摇头,“小乙生不能尽孝,有负于主人,有何颜面去扫墓行礼?”
      小七没有说话,站在船头荡了一下桨,寂寂的水声荡在四周,漾起的波纹随着声音一同传远,又归于无声。这偌大的芦苇从中边再无半点声响。然后听见阮小七的声音,却渺远,带着不可知的悲戚“关胜死了。”

      仿佛被千万斤的大锤砸中胸口,燕青突然睁大眼睛——良久才闭上,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不由自主两行清泪——燕青诧异的发现,他的手竟然不由自主的抖着,良久才慢慢反应过来,悠悠道,“他也死了。”
      “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了。戴院长一年前去了,大头领去了海外就再也没有联络——这一辈子是再也见不到了。”阮小七慢慢数着,声音里透着某种执拗,离开了便是不可原谅的事情。
      燕青和关胜的交集并不多,梁山人数众多,难免便有性子对不上的,极少来往就罢了。燕青身份微妙,无论是草寇或者军官都有往来,而关胜之前身为军官,和草寇出身的很多人的交集就少了。在燕青的印象中,那个人甚至是谨慎到有些古板的。可是却出人意料的和张横走的很近。每每冷着一张脸去寻人,张横也无奈,都是头领也不好天天躲他。后来关系竟也变得好了。
      只是——那又是多久以前了?

      燕青叹了口气,“怎么死的?”
      “说是喝多了,从马上坠下来摔死了。”
      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严谨到较真的人也会喝多了从马上摔下来?——他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燕青几乎都要笑出来了,到了嘴边却呛在了嗓子里,咳嗽不止。
      谁说他浪子燕青放荡天涯?远远离开才是真正看不开放不下吧。梁山上和大名府中是两个世界,他同样珍惜,他重情,他交了那许许多多的朋友,可是一转眼,那阳光的灿烂的秀气的足智多谋的高傲的凛冽的的风流的就全都不见了!

      “七哥……”燕青略微犹豫,“要不要和我一起离开?”

      “才不!二哥五哥最后就留了这么一个家,我不在,这还有什么意义?你七爷我才不懂你浪子那些风花雪月的小心思,他们不在又怎么样?堂堂男儿就要活在天地间!活着啊,我们照样活着!活着给他们看看!你看我的酒店,不是比那旱地忽律开的还好?他有什么了不起的!”小七恨恨的拍动身边的水,使劲划了两下,船划开原地好远,一路水波铺开,似打开一道遥远的路,映着天穹里点点星光,倒是美丽。
      燕青暗赞一声果然是小七,被他这么一说心情也放松了不少,“是小乙狭隘了,果然胸襟比七哥差的还远。”
      “嘿嘿,我在此地乐得逍遥。说不定等到什么时候再有贪官来此地,我活阎罗阮小七定不手软。”
      燕青看着小七灿如星空的眸也不禁哈哈一笑,扯些陈年往事两人聊得开心。

      “小乙哥,无事便常来玩玩吧。”
      “那是自然,就剩你一人在梁山附近,不来找你找谁?”
      “那便好,有时候一个人也挺无聊。”
      ……

      “其实那个掌柜和阎罗的故事我还有个结局没和你说。”辞别阮小七后,燕青和少年骑马而走,在路上燕青心血来潮,突然说道。
      “恩?”少年吝啬的只给了单音节。
      “掌柜的后来死了,可是阎罗儿舍不得走。他就呆在掌柜的店里,学掌柜用药麻翻来往的客。”
      “一个人不寂寞吗?”
      “他早就把掌柜的魂儿勾过来的,有掌柜的魂儿陪着他。”
      “这算是喜剧吧。”
      “当然。”
      燕青回头,只看得群山缭绕,梁山泊已经看不见了,可是可以想象他人来人往热闹如斯。

      曾经喧嚣一时的梁山,在经历了如许多之后,经过了寂静和死亡,又以另一种方法热闹了起来。

      小七,也是爱热闹的人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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