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褶皱》丁宛

39、出卖

　　天快亮的时候，季风醒了过来。医生来复查，嘱咐要多静养，不能再操劳，否则心脏随时会罢工。下一次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叶秘书趁机说，“季先生，身体要紧，公司的事要不就交给董事会去裁定？”
　　季风一听就来气，“董事会？那帮老家伙除了打各自的算盘，还会干什么？要他们去裁定？我看恒天成了别人的，他们恐怕还在会议上吵。”
　　医生在一旁皱眉，非常严肃地说，“季先生，如果你还想多活几年的话，就不该这么激动。”
　　叶秘书赶紧闭嘴，什么都不再说。季风也没有再说什么，等医生检查完离开，他说，“我暂时把手头上的事交代一下，你等下就去趟公司。”
　　季珹舞觉得不方便呆着，就出了病房。住院手续是管梀办的，还联系了医院最有名望的心外医生。一家子的女人幼子，关键时刻有个男人就是不一样。她怕手续中遗漏了什么，便又去住院部询问了一遍。
　　这个时候医院渐渐热闹起来，大厅里走廊里，楼梯口到处都是人。医院门口有一排小摊，供应早餐。她不觉得饿，但还是买了一个煎饼。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走回病房。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声响。
　　李阿姨做了早餐带过来。季珹影正劝着，“爸爸，你再吃一点嘛。”季珹曜也在，这个时候像个小大人，“爸爸，医生说你要多休息。”
　　季风的心情不错，声音里带着笑意，“你们呀，平时少气我一点就行了。”
　　季珹曜连忙卖乖，“我最听话了，才不会惹爸爸不高兴。”
　　大家都在。随即有笑声传来，听起来那么温馨融洽。
　　她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知该不该进去。犹豫了半响，还是没有敲门，怕破坏了那样温情的一幕。
　　她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和资格，站在那里。
　　父亲被送进急诊室的时候，季珹影气急败坏地说，“要是爸爸有什么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她当时有点懵，直到父亲的病床被推出来，也忘了要迎上去看看。反应过来的时候，季珹影早已经挺着肚子扑了过去，她被挤在外面。像是个局外人。
　　那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或许她从来都是一个外人，从头到尾都是在观看别人的温情。那是他们的，并不属于她。所以那种劫后余生的场面，少了她，并没有什么不同。若是她在，倒显得突兀了。
　　季珹舞自嘲地笑笑，一个人往回走。

　　有比承欢膝下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
　　她在医院门口的报亭，买了近期的财经报纸和杂志，很轻易地找到了她想要知道的一切。HK的公关部绝对是一流的，永远和各路媒体保持良好关系。所有的报道都正面而积极，加上一些夸大的言辞，恐怕没有人不相信HK的雄厚实力。
　　当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相比之下，关于恒天的消息就很少。
　　其实她是知道的，恒天的股价一直在跌。起起落落，短期之内看不出什么来，但纵观这一两年，明白人都知道，恒天正走在下坡路上。谁也不知道这样的趋势还会持续多久，或许起死回生，又或许持续跌停。
　　恒天有过一段时间的跌停，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季涟阳去世，季风接手，江山易主，难免人心惶惶。还有欧阳清在一旁虎视眈眈，伺机收购，谁也不看好恒天。可是跌停了一个月后，却奇迹般地回升了。
　　真的像死人复活一样，有人怕这是回光返照，但那次之后，恒天却再没有跌过，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外界都说，这是一个奇迹。
　　但季珹舞知道，才不是什么狗屁奇迹。那恰恰是一场悲剧，夏无桀的悲剧。因为她爱的男人终究为了事业，放弃了她，还有她肚子里两个月的胎儿。
　　这个男人本就有家室儿女，夏无桀不过是他的锦上添花。若能拥有，自然是再好不过。可若是为了得到，就要放弃他的一切，名誉，地位，权势，这样的代价未免太大。
　　有必要么？
　　放弃她，他还是季家的接班人。得到她，他就只有她了。
　　所以，真的是没有必要。
　　季珹舞曾不止一遍地想过，若换了她，会怎么选？她的答案是，一定一定不会爱上这个男人。
　　如果可以预见结局，那么她一定一定不会爱上萧忆情。

　　到了傍晚的时候，季珹舞一个人坐在人行道的台阶上，看天一点点暗下来。她已经坐了很久，晚饭时分医院门口人非常多，来来往往的。旁边的小摊也热闹，病人总是不喜欢医院的饭菜，就来这里买，凑合着吃。还有对面的一爿爿店面，各种招牌，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烧煮油煎，一派烟火市井气，庸碌的，平凡的，琐碎的，是活着的姿态。
　　她终于还是掏出手机，翻出了那个号码，拨出去。
　　因为没有办法了。她觉得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电话响了两声后就接通。那时有人对她说过，如果有困难就打这个电话。他会帮她的。
　　不过是一句玩笑，她也这样以为。但现在她觉得自己的可笑，因为她在试图兑现这个玩笑。
　　她只说了一句，“我没有办法了。”
　　不等对方回答，就挂了电话。其实那个人是敌是友，她根本就不清楚。如今她谁也不信。但姑且相信吧，还能怎么样呢？
　　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她不知道如果恒天垮掉，父亲会怎么样，季家会怎么样。但有一点她再清楚不过，欧阳清的目的不是收购，而是整垮恒天。那会是彻底地，不带任何犹豫地，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的，摧毁一切。
　　她知道那种感觉，那种大厦将倾一人独撑的感觉，明明知道不能，不可能扭转一切，却还是挣命撑着。眼看着结局的步步紧逼，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那种感觉，其实比死更难受。
　　所以她只能做这个决定。
　　对方没有打过来，或许他一直在等这个电话。季珹舞觉得自己就是一条落网的鱼。
　　天终于黑了。她站起来的时候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幸亏有人扶住了她，缓了好一会。余光里捕捉到白大褂的一角，她仓促间说了声“谢谢”。
　　因为有计程车停下来，她上了车。她还决定去一个地方。
　　“景蓝别苑。”

　　自然没有人拦着她。保安见了她，还是那句，“哟，季小姐回来了。”将钥匙拿给她，提醒道，“好像萧先生还没回来，最近他挺忙的。”
　　季珹舞没说什么，她当然知道萧忆情忙，HK的新产品正是最后的试验阶段，德国red dot大赛的门槛素来高，一般的设计作品怎么可能进入角逐？
　　其实还是萧忆情告诉她的。很早的时候，他说过，如果HK要走向国际，那么red dot是最好的平台。只要得奖，作品就可以获得在德国Essen的红点博物馆展出以及参加颁奖典礼的机会，到时不想受到瞩目都难。
　　而之后，HK的发展并非是在传统的军事和金融上，而是转向数字家庭。也就是说，以后每家每户都会有监控设施，就像有线电视一样普及。甚至是随身携带的，远程遥控的，每一个角落都意味着信息的公开。人将活在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之下，当然并非人人都有权限调用监控记录，随之而来的关于个人隐私的法律法规也将逐步完善。
　　大概没有人想到，这些关乎商业机密的事，其实他一直都会跟她说，有时是两人聊天，有时是她问起，萧忆情并不瞒着。
　　而那些机密文件资料，都放在书房写字台右手边的第二个抽屉里，从来都没有上过锁。他应该是完全信任她的，从来就没有防备。忙的时候，纸张散了一桌，他来不及整理，都是她帮忙分类，收在那个抽屉里。
　　她当然非常清楚地知道，那里面有什么。
　　季珹舞摸黑进了屋子。她不敢开灯，借着外面的路灯光来到了书房。摸到抽屉的把手时，她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因为怕它上了锁，更怕它没有锁。
　　她试着往外拉，轻轻地一声，抽屉打开了。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厚厚的一叠文件。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借着手机的光，一页页翻下去。
　　萧忆情的习惯，通常短期之内需要的，非常重要的文件，会有一张便签纸贴在上面。因为文件实在是太多了。季珹舞很快就看到了那张小纸条，像是为了让她找到而特意做的标记。
　　她并不能确定，抽出来看，才知道就是她要的。
　　但是什么都来不及，她还没有进一步细看，灯突然亮了。
　　灯亮了，于是一切无所遁形。她看到了萧忆情，这个男人就站在门后。
　　其实他一直在那里。
　　季珹舞终于明白过来，她的嘴角渐渐浮起一抹灰败的笑意，原来他在等她来！他一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做的，或许四年来他一直在等这一天，等她亲手把他出卖。
　　他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的。
　　萧忆情没有看她，或许他已经不想再看到她。过了很久，她以为他不会再说任何一句话，却听到他说，“我......以为你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