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褶皱》丁宛

28、碑文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
　　整个婚宴现场布置得浪漫温馨，真正的奢华场景，比之时尚杂志里的照片，有过之而无不及。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香甜，一对新人正一同切蛋糕，众人微笑瞩目。音乐轻缓，高脚水晶杯缓缓倾入香槟，一派衣香鬓影，繁华如梦。
　　真正的良辰美景。
　　现场开始播放一段DVR，是新人的恋爱旅程，从高中时代到如今，点点滴滴。很多照片，大部分却是属于三个人的。另一个男孩子阳光明朗，自然是萧湛。一起长大的时光，最好的朋友和暗恋着的女孩子，但是缘分如斯，他只能祝福。
　　季珹舞望了一圈，并没有看到萧湛。
　　视线里满满的都是缤纷绚烂，那种花她没见过，一团团地拥簇着，七彩渐变的颜色，却清清淡淡的，极尽雅致。
　　高飞扬说，“那是绣球花，老大很喜欢。今天的插花都是他设计布置的。大嫂，是不是很漂亮？”
　　确实漂亮。她看到方靖站在那里，是今天的伴郎，一身西服挺括。有不少年轻女伴都在时不时地朝他看，她也在看，但心情绝对南辕北辙。
　　季珹影说过，方家最难对付的是莫宛桢。今天这一出，真的是如履薄冰，恐怕日后更是。
　　婚礼上她心不在焉，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一对新人上，她的话本来就不多，安静一点，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
　　方靖全程陪着敬酒，被灌了不少，可一门心思还在季珹舞身上。隔了老远寻到她的身影，冲着她笑了笑。她也对着他笑，担心他是不是喝得太多了。方靖像是知道她的意思，举了一下酒杯，又点点头。
　　季珹舞的目光往右偏一点，便发现主桌那边有人朝她这边望，还向着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她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因为她有方靖。
　　那会是她最好的底牌。

　　后来一对新人过来敬酒，方念倾亲自给她倒的酒，弄得她诚惶诚恐。目光与冷涵冽相接，他笑道，“二妹，别不好意思，很快就轮到你了。”
　　她本来就紧张，结果相邻的几桌客人听见这句，都明白过来，纷纷过来要敬方靖。他差点招架不住，有点无奈地看向她，方念倾连连摇头，“你们瞧瞧他那样儿，叫什么来着？”
　　冷涵冽心领神会，“身在曹营心在汉那。”
　　一群人皆笑，季珹舞也不好意思。偏偏方靖还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凑过来对着她咬耳朵。于是，场面一发不可收拾，高飞扬更是唯恐天下不乱，“老大，你俩大庭广众之下秀甜蜜，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看来方家的好事又快要近了啊，恭喜恭喜啊。”
　　大家站起来碰杯，气氛欢快热闹。一直到了十一点，宾客渐渐散去，整个凯恩灯火辉煌，其实已经沉静。
　　季珹舞还坐在包厢里，因为方靖偷偷对她说让她等他一下。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可还是很有耐心地等着。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车流，像是一条灯河，没有开始没有尽头，只有缓缓地涌动，有时让人觉得好像是静止的。
　　方靖出现的时候，她是知道的。玻璃上映出他的身影，蹑手蹑脚地向她一步步走来。应该是喝了不少，因为还没有靠近就闻到一股酒味。
　　她觉得装不下去，就转过身来。本来他是想吓她一下，结果自己被吓到了。
　　方靖松了松领带，外套被随意地扔在沙发上，看着她笑，“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你不是有事要说么？”
　　“是有事，可以先给我倒杯水么？”
　　季珹舞走过去倒水，正好背对着他。还没来得及放下水杯，他便从身后抱住她，声音闷闷的，“今晚别走了吧。”
　　原来他要说的就是这个。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季珹舞想，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是恋人，不久就要订婚。所以，这并没有什么。
　　可她还是不自觉地直了直脊背，很久才笑了笑，“那我睡哪儿？”
　　身后的人也跟着笑起来，支吾了半天，“哎，你......你怎么老打岔？”其实连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你说睡哪儿？”
　　“我睡床，沙发是你的。”
　　他像小孩子一样耍赖，“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
　　房间里的壁灯光线暗淡，恰到好处地给拥抱着的两人平添了一种馨软。季珹舞的脸上没有表情，不惊讶亦不慌乱，反倒是有一种镇定。慌的人成了方靖，因为她很久都没有说话，他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生气了。
　　“我跟你闹着玩的。”
　　她还是没有说话，心里无数念头，想的是怎样让一句拒绝的话说出来，不像是拒绝，倒像是迎合。欲拒还迎，她在争取时间。
　　但是季珹舞还是什么都没说。
　　方靖是真的慌了，“我喝多了，你就当我喝多了在说混账话。”
　　季珹舞转过身，看着他，叫了一声“阿靖”。
　　方靖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原来那个人是欧阳清，我今天不小心遇到了。”她决定说出来，“阿姨和他在讲话，我听到了，当时……姐夫也在。”
　　方靖愣了愣，他何等聪明，随即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欧阳清缠着我母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没事的，妈妈不会怪你的。”
　　“可是……”
　　“好啦，没事的。”他安慰她，“我妈那人就是看起来冷了点，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恐怖。”
　　季珹舞没有再说什么，两人扯了一些别的。最后方靖让司机送她回去，两人在门口告别。车子启动，车外人的身影一闪而过，她脸上维持的笑容终于一点点颓败下来。闭上眼睛，整个人在车后座里缩成了一团。

　　也终于到了最后通牒，季珹舞去学校办了离校手续。人都没有了，连宝珠都早已搬进公司宿舍，只剩了她。
　　人去楼空，寂静中平添一份曲终人散的况味。她一个人在阳台站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收拾东西。东西不多，因为没怎么住过。没想到接到导师电话，只觉得受宠若惊。于是决定在离开前去拜访。
　　真是巧，导师很忙，一个学期都见不了几面，总是各种出差。没想到他竟然在。季珹舞的毕业论文和答辩都很顺利，这和导师是课题组长不无关系，她心存感激。
　　结果导师哈哈大笑，连忙表明自己绝对不会放水，只会对自己的学生更加严格。这一点全校都知道，所以季珹舞很不好意思。
　　最后他语重心长地说，“小季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腼腆了。社会不比学校，这算是老师给你的一点建议吧。”
　　她静静地听，内心不是没有波澜。
　　“不过老师并不担心你，因为你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开。聪明而内敛，很好。”
　　季珹舞并没有直接回家，抱着一箱子的书在校门口拦了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有点发愣，最后说，“去峄园。”
　　司机转头看了她一眼，大热天的，从学校里刚出来，去峄园显得有点奇怪。她也觉得诡异，可是那一瞬间脑子里想到的地方就是那里。
　　在杭州呆过，不会不知道峄园，就像没有人不知道西湖一样。那是片墓地，整整连着好几个山头。从远处看，像是一片青黛中散落着无数个灰白的小点，只有走进了，才发现那是整齐划一的碑，一排排，森然肃杀。
　　她很快就找到了季家的墓。因为小半个山头都是属于季家的，历来季家的先辈都安葬在这里。她死了也会埋在这里，一盒子的灰，不会占据太多地方。想想觉得奢侈，在这个连死都死不起的年代，已经有人连她死后安眠的地方都安排好了。这就是有钱人家的做派，有钱，所以什么都好办。
　　季珹舞觉得风景还不错。若是论肃穆静美，再也没有比墓地更好的地方。无穷接近死亡，才可以看清活着的真相。如今她有一点点懂了，导师其实高估她，有很多事，她看得明白，却放不下。
　　明明不是扫墓日，季云的墓前却有一束百合，娇嫩欲滴。看来有人比她早一步，这样的傍晚，也想到了来看故人。
　　阳光正好，如同恩泽洒落人间，照得碑上照片里的人不朽。因为死亡带来不朽，带来祭奠和怀念。
　　“小叔叔，有人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