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如旧》清风入我怀

2、第二章

　　原本就淡薄的睡意在谢夫子这一声叫唤之后就彻底烟消云散，敛书听见碧波潭里似乎传来水声，声音由远及近，正慢慢朝岸边靠过来。
　　见谢夫子朝水潭边走去，敛书也从大石头上下来，待他到水潭边，竟发现有只小木舟正从远处漂来，在闪电惊亮的瞬间现了形。
　　其实那一刻，敛书察觉到了谢夫子脸上并不轻松的神情，尽管之前长者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刻的来临，然而当事情真的发生了，又仿佛有着隐患而让人心生抗拒。
　　敛书静默地看着谢夫子的动作，一直到谢夫子从木舟里抱出一个婴孩，他才惊觉居然还有这样一个生命在此时此刻出现。
　　谢夫子将那个从碧波潭抱回来的孩子带回书院，并取名扶舟，跟着夫子姓谢，几乎算得上养子了，只是对外宣称的时候，说是当晚在书院门口捡到的弃婴。
　　虽然对眼前的事态发展有些难以适应，敛书却不讨厌这个突然出现的孩子，即使不知道谢扶舟的出现将给书院带来什么影响，他也只是尽到了当时答应谢夫子的话，对在碧波潭的事情守口如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敛书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在房间里看书，偶尔给师弟解释问题，话不多，虽然看来有些不合群，但大概也没有真的到人神共怕的地步，师弟们只当他是书院里年纪最大的师兄，彼此思想上有些微的差异。

　　有一回敛书正在院子里看书，秋风渐渐，吹得一旁的石榴树摇着枝叶，枝上结的石榴果子看着都要掉下来似的。
　　正看书看得入神，冷不防后脑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敛书只见一只小小的石榴滚到脚边。他弯下腰将石榴捡起来，转身时恰见谢扶舟矮矮的个子站在石榴树下。
　　树枝被果子压得弯了下来，对已经十岁的敛书而言，要够到并不困难，但要谢扶舟去拿，只怕还要用力跳上两跳。
　　谢扶舟原本正看着书上的石榴发呆，却不想那树枝经不得风吹，一下就朝自己弯了下来，他便伸手想要去摘石榴，却发现敛书朝这边过来。
　　敛书大师兄虽然不凶，但平时也不太跟众师兄弟一起玩闹，是以谢扶舟多少有些害怕，这就立刻把手缩回了身后，殊不知这动作一做，倒像是他摘了石榴砸人，这会儿做贼心虚。
　　跑也不是，又不敢叫人，谢扶舟站在原地踌躇，待敛书走近了，他才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敛书师兄。”
　　敛书将那颗石榴递到谢扶舟跟前。
　　谢扶舟看着吓了一跳，忙推开，摇着头道：“不是我干的。”
　　“你看见是谁做的了？”敛书问道。
　　谢扶舟憋着嘴，眼珠子转了转，道：“我看见了……但是又好像没看见。”
　　“什么意思？”
　　谢扶舟又往后退了一步，像是怕敛书以为自己忽悠他而生气，道：“我看见石榴往师兄那里飞了，但没有看见是谁丢的。”
　　敛书蹙了蹙眉，本就清冷的脸更像是打了层霜似的，抿着唇的样子更教谢扶舟心头一阵慌乱。
　　“没事了，你回去吧。”敛书把石榴握在手心里放去身后。
　　“哦。”如蒙大赦，谢扶舟这就一溜烟儿地跑了，秋风里衣衫飞扬，就那小身板一蹦一蹦的，还挺可爱。
　　敛书坐回那张石凳子上，盯着那颗石榴出神，拿在手里轻轻转动，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总不像是巧合，这些年时不时就会发生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以前他看书的时候，窗户只是开着条小缝，也没有风，但桌上的烛火会忽然熄灭，站在树下头忽然就落了一身的叶子，而今天是被石榴砸，好像有人故意跟他过不去似的。
　　越想越觉得蹊跷，敛书的神色也越来越冰凉，最后他只将那只石榴重重地丢了出去，低头时才发现，原本倒扣在石桌上的书册不知何时已经被翻了过来，书页在风中被翻动，发出轻微的沙沙的声响。
　　敛书一掌拍下去，力道不大，却已然昭显了他此时的怒意，原本张开的手慢慢收拢握成了拳，最后一下敲去了书本上。
　　不知是风大了还是怎么回事，一旁的石榴树忽然枝叶乱颤，发出好一阵声响，又有几颗石榴果子掉下来砸在地上。
　　敛书将书本收起走去那棵石榴树下，抬头看着晃动的枝叶，树影就这样映在他清冽的眸子里，伴随着暗暗流动的思绪被渐渐淡化，最后依旧只有他渐渐锋锐起来的目光削入还在摇摆的枝杈中。
　　握紧了手里的书册，敛书调头离开了院子，没再留意过在他转身时候落下的几片叶子，这会儿在秋风里打着转，将原本还有点生气的院子衬得萧瑟落寞了许多。

　　回到住宿的小楼下，敛书看见谢夫子正站在上楼的木楼口，他便加快了脚步上前，恭敬地叫了一声：“夫子。”
　　谢夫子见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便也不去楼上了，与敛书在下面的小廊里坐下。
　　说是师徒，但敛书三岁起就跟在谢夫子身边，一直到如今也有七年光景。这紫阳书院的名堂小小年纪的敛书也知道一些——都说紫阳山里有精怪，先不论这究竟有几分真假，单就这书院偏偏建在这山里，首先就让书院的名号与寻常的书馆听着不太一样了。
　　“我看你最近有些心神不宁。”谢夫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敛书问道。
　　敛书双手置在腿上，垂着头没有接话。
　　“有事不妨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得了你。”谢夫子道。
　　敛书拿着书的手又紧了一些，咬着嘴唇还是不肯说话。
　　谢夫子叹道：“当初把你带来这书院的时候我就与你说过，旧宅的事你可以彻底忘记，不然记性太好，会一直困顿下去的。”
　　敛书蹙紧的眉峰并没有因此而舒展开，沉默良久，他才回道：“我已经忘记了。”
　　“当真？”谢夫子盯着眼前一直没有抬起头的敛书，微微沉了脸色，说话也严厉起来，道，“抬头看着我。”
　　敛书却未照着做。
　　谢夫子终究一脸无奈，伸手拍了拍敛书的头，语重心长道：“该是劫数逃不脱，你且好好思量，自行斟酌，不要辜负期许你希冀之人。”
　　敛书双唇抿紧，神色紧绷，只是方才还冷冽的目光里顷刻间又多了些柔软。
　　孩子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软弱教谢夫子又是一记无声暗叹，目光落在敛书手里的书上，道：“大道理看得是多，但偶尔也可以看些杂书闲谈以娱性情，你那些师弟可是比你自在许多。”
　　谢夫子平日说不上活络古怪，却也是个通达事理的人，该学的时候不教那班学生含糊，该玩的时候也不多加约束，人人都是劳逸结合，偏偏他这个大徒弟放不开心结，连笑容都很少，也难怪不怎么合群了。
　　“知道了。”敛书依旧垂着头。
　　谢夫子暗想自己再如何开导怕也不会有什么成效，便也不再开口，摇着头就此离去。
　　敛书还坐在廊子里，视线落在手里的那本书上，轻声道：“看什么都一样。”
　　这一声并不是对谢夫子的反驳，更像是自暴自弃，凭他一直以来的心境，什么样的东西到了自己眼里都相差无几——一个眼里已经失去色彩的人，也就无所谓再看见什么了。
　　秋风吹着有了凉意，敛书这就起身朝小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