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幕》敬墨

16、墓碑

　　路林瘫痪在桌前，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
　　桌子上放着医院的诊断书：大脑中有压迫性血块，怀疑曾经失忆。
　　失忆？太过荒可笑！所有的事情他都记得很清楚，在哪里上的小学，初中，成绩怎么样,去过哪些地方旅游，做过几次飞机，去过什么游乐园，养过几只小狗，被小狗抓过几次......一切都像照片一样清楚得印刻在脑海里，毫无瑕疵，怎么可能失忆？
　　突然，少年心底一沉，他...不记得自己有过朋友。自己不是个自闭的人，为什么没有朋友，即使是不太要好的朋友？
　　不，不，不仅是朋友，老师也不记得，女生也不记得，家里没有亲戚——所有的记忆都没有人的存在，除了父母和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心惊肉跳的惊悚遍布路林的大脑，自己真的曾经失忆过

　　《玫瑰花的葬礼》适时的响起，路林接过手机。
　　“是我。”水沉慢悠悠的声音传来。
　　“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只可以在出事的时候找你吗？”水沉嗔怪他。
　　“好啦，不是。说吧，要我做什么？”
　　“我哥哥出去了呢。”水沉声音里有神秘的欣喜。
　　路林却有一丝不悦，“他去做什么了？大年初一也不陪你。”
　　“是我让哥哥出去的，哥哥现在和喻浅阑在一起啦。”水沉的喜悦不再掩饰。
　　“哦，这样啊，你功德无量。”路林实在不知道应该夸奖她还是骂她。怎么会这么笨？
　　“你很忙吗？”
　　“没有啊，我家本来就没有什么亲戚。”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着桌上的水笔。
　　“你爸妈对你，还好吧．．．”水沉小心翼翼的问，仍然心有余悸。
　　“没事，他们那天也吓到了，不会再打我了。”
　　水沉声音一下子明亮起来，“那你和我一起出去玩吧。”
　　路林不自觉地笑了，“好啊。”

　　“我没有想要来这里的。”水沉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市郊的公墓笼罩在白色里，比其他所有地方都显得更加寒冷，悲伤。这里属于冥间，外界节日的喜庆从来和这里无关。只有凛冽的北风不断地盘旋，高歌。陪伴逝者，向灵魂致敬。
　　路林帮着水沉为莫清扫墓，一切变得柔和起来，“小沉，你打给我之前，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真的很孤独。我猜，你一定和莫清在一起，陪他说话，谈心，像很多年前一样。而我到底还是一个人......”
　　“路林...”
　　路林自顾自地说，没有理她，“其实，我并不是有什么奢求的。你是他的，从来都是，我知道。可是你却突然打给我，还说要和我一起出去。我一下子很开心，真的。然而下一秒，我就想到莫清现在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孤独，一样在期待一个人呢？应该会吧．．．．．．水沉，你从来都不会了解，你对我们有多么重要......”
　　水沉低着头，没有说话，眼眶又湿润了．．．．．．
　　“不过现在好了，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谁都不再孤独。”少年明朗起来。
　　路林坐下来，靠着莫清的墓碑。看着水沉一脸伤感，索性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
　　“可以给我讲讲他的故事吗？我很好奇。这个男人有怎样的魅力会让你爱上他．．．”
　　水沉看了路林一会儿，点点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像是借他一些力量。
　　声音变得比平时更轻更慢，“我第一次见到清是在他的讲座上，主题是保护呼伦贝尔。其实，他只是高我一级的学长罢了，不过真的很厉害。他去过呼伦贝尔很多次，想方设法从牧民那里获得关于羊毛加工的信息，并去过很多非法的羊毛场，做调查，并联系许多环保组织一起作斗争。甚至还在争执中受了伤。”
　　水沉眼底滑出无限的心疼，路林把她抱得更紧了。
　　“散场后，他和助手，就是尹离，直接走到我身边。他在我旁边蹲下，帮我擦掉脸上的泪水，问我‘和我一起保护他们，可以么？’我觉得自己那时像个傻瓜，想也不想就点点头。如果，如果我们从不相识，他现在应该还活着．．．．．．”
　　白白的雾气从水沉嘴里呼出，氤氲了眼前，氤氲了世界．．．
　　“不要再说了。”路林看到她这个样子心都在滴血。
　　水沉像是又回到梦里，听不到路林说什么。“可是，哥哥不喜欢清，他一直想让我爱上尹离。一起都是因为喻浅阑。哥哥爱喻浅阑很久，很深。即使他自己不能得到喻浅阑，他也受不了喻浅阑拿刀逼着清做她男朋友。更何况，清瞥了一眼拿刀的喻浅阑，然后，他吻了我。那天，喻浅阑被送到了医院。哥哥在医院把清打得浑身是血。可是，清就躺在地上，笑着看着我，他说‘我爱你。’我也笑着回答他‘我也爱你。’”
　　水沉幸福地笑了，像是太阳花的脸．．．．．．
　　“清喜欢带我骑摩托在建州乱转，每次送我回家，哥哥都很生气，他也不和哥哥置气。然后过两天继续带我转。有一次，摩托开得太快，风很大，我回家就病倒了。然后我们两个都被哥哥骂了一顿。第二天我给清打电话让他带我出去玩，他说‘真的？’我说‘嗯’，他就直接来我家对我哥说‘这孩子不老实，关她两天，让她长长记性。’后来再说起的时候，清说我那天眼睛都瞪出来了，一点都不乖．．．”
　　水沉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路林知道，她是在寻找摩托车前边的那个人．．．
　　“可是，如果知道，知道．．．”女孩哽咽了，“我不会瞪他的．．．．．．”
　　有细小的雪花开始慢慢散落，悠扬如凤凰的挽歌．．．
　　“清走的那天，一切好安静。那天，我被一个环保组织邀请去参加环保大会，在苍靡。可是，下午下起了雨，清说天色暗了，下雨会不安全，不让我去。可是，我就像着魔一样，说答应别人了不能不去。怎样都不听他的话。那天，我还和他吵架......最后，他拗不过我，直接把我关在屋里，他说他会替我去。可是，车祸发生在黎明．．．再后来，汽车爆炸了．．．那些天，我总在做梦，梦到清被炸得血肉模糊，他很疼，可是我帮不了他．．．从此以后，我就很怕血，看到血我总会想，那天夜里，我爱人的身体也流淌出这些液体吗．．．等了好久，我才醒来，梦结束了，他也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就走了，我觉得既然这样，那么我也该走了．．．可是尹离不让，我怎样求他，他都不让．．．”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散落在少年的肩膀上。路林没有动弹。
　　“路林谢谢你，愿意听我说．．．”
　　“小沉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少年的声音是天地的宽慰与温馨。
　　天色暗淡下来，水沉渐渐哭累了，枕在路林身上睡着了。路林抱她更紧了，你现在会冷吗？

　　莫清的墓碑旁，几只彼岸花的枯枝孑然独立。它一定已经忘记了自己夏天的样子，但是他还记得自己依旧活着。所以，要不住的摇摆，要勇敢地在冰冷的人间挣扎。
　　亲爱的，我们都不过是一株彼岸花，在痛苦的深渊尽力呼吸。我们是被天堂排斥的人，因此只能期待有恶魔的温柔存在于世，求其施舍，求其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