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深处归无计》一月夕一

23、第七章

　　章泽太子离去已有数日，御前四方卫比武也已落幕，皇宫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只有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心里想着自己的琐事。
　　这日傍晚怀殇又独自一人来到后花园的僻静角落，对着眼前的合欢树发呆，此时季节已入秋，合欢花已经谢了，再也望不见那夏日满树合欢齐放，那如云似锦层层叠叠的美艳花朵了。怀殇心内想着，章泽太子已经走了，本来得知入秋后章泽太子来访，自己还十分欣喜，想着心中一直惦念的那个人会不会给自己捎信来，可是现在章泽太子已经回国了，却并没有人来拜访过他。那个人，他心中一直牵挂的那丝飘逸，他现在可还好，他还记得我么？他还记得我为了他在这遥远的国度苦苦守候么？他不会已经把我忘了吧？想到这里，怀殇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痛。可是，来邦交的是章泽太子文鸢，不是他啊，他又怎么会托人带讯息给他呢，太子文鸢是不知道也不该知道他的存在的，所以没有人带来什么关于他的信息应该也是正常的吧。怀殇轻轻叹了口气，双眼望着远方，似乎想要穿透一切的障碍物去望见心底苦苦思念的那个人，可是，他望不到，什么都望不到。他来到北境皇宫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只能凭着铭刻在心底的他的样子偷偷思念着他，他的音容笑貌这么多年一直都珍藏在他心底，丝毫都没有褪色。

　　那也是一个夏末的傍晚，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时他只有十二岁，只是个富贵人家的家奴，过着底层人民的卑贱生活，受着主人家的剥削和压迫。每天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干活，虽然他只是个孩子，但各种粗活却一样都不少，每天做到日落西山还不得休息，一不小心犯了错误就会遭到毒打。
　　那日的傍晚，他正受到主人的命令让他去给在田埂边玩耍的女主人和小少爷送饭，他自己尚未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只想着赶紧送完饭回来吃东西，于是走得匆忙，居然一路从田地中奔跑过来，不料走到一片田地的时候那地里是混着水的泥塘，这个地像沼泽一样，他一不小心踩进地里，便整个人失了平衡跌陷了进去，饭菜全都打翻在泥地里。那主人家的小少爷眼尖，立刻就看见了跌进泥塘的怀殇，居然兴奋地对着女主人叫起来：“娘，你看那边有个人跌倒田里去了，好好玩哦。”
　　那女主人闻声看过来便看见了跌进田里的怀殇，顿时火冒三丈地赶过来指着他骂道：“你这个该死的小畜生，让你送饭你居然踩着田过来，那些田地都被你踩坏了，你现在居然还把我们的饭菜给打掉了，你是不是想饿死我们啊？！”
　　怀殇又惊又怕，挣扎着从泥塘里爬起来，那女主人却十分生气，捡起田边的小树枝便朝他身上打，怀殇却只是十分害怕地蜷在地上呜呜地哭着求女主人。
　　这时远远的从路边有一队人骑着马过来，那为首的是一名衣着华美的少年，这少年听到田野里的打骂和哭叫声便把眼睛望了过来，正好看到了他们，少年好奇发生了什么事，便赶过来看。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小小的怀殇浑身是泥从泥塘里爬起来，显得抗脏不堪，他蜷缩在地上一脸的惊恐，脸上还被女主人的树枝打得擦破了皮，他惊恐地望着骑着马走过来的华美少年，只见那少年的两鬓各垂着一缕黑发，脑后一半的头发在头顶高高扎着，上面束着紫色的绸带，那扎起的头发柔顺地垂下来，辫尾随意地搭在肩上，他鬓角的发丝和肩后的散发在夕阳下随风飘飞，他见到他的第一面感觉便是“飘逸”，他从未见过这么美丽飘逸的人儿，此刻站在他面前，有如天上下凡的谪仙。
　　这华美少年好奇地看了怀殇两眼道：“大娘，发生什么事了？”
　　那小少爷看到来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少年，只是躲在他母亲身后偷偷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看着他一身的华美服饰，不由得口水都要留下来了。那女主人见来了一名华美的少年，知道肯定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也不敢恶言相向，颇有礼貌地道：“这个该死的奴才，让他给我们娘俩送饭却踩着田过来，不但把田都踩坏了还把饭菜都给打了，这让我们娘俩在这荒郊野外吃什么呢？！”
　　少年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我看他也是不小心才打翻了你们的饭，不是故意的，他都摔得浑身是泥了，大娘就别再难为他了。”
　　怀殇没料到眼前的这个华美少年居然会帮他说话，他第一次见到有人帮他说话，只是满怀惊讶地看着这个少年。
　　那女主人听了少年的话颇为不满，心想虽然这少年看起来是个富家公子，但是我的事哪轮得到他来管，不禁不满道：“我教训我家里的奴才，与公子何干，何况他打翻了我的饭菜，我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少年想了想道：“我这边倒是没什么可以填饱肚子的，要不这样吧，我可以给你一些银两，就算是替这位小哥打翻了饭菜做补偿，大娘就别跟他计较了”，说着还真的向身后的人一示意，拿出一些碎银两来。
　　怀殇见他居然会拿出银两来帮他解围，心中惊讶之余，却又萌生了一丝感激之情。那女主人见这华美少年居然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奴才破费，不由有些惊讶，她看到这些银两，气已经消了大半，但是又不想就这么便宜了这该死的奴才，便翻翻眼道：“这么些银两就想打发我，就是因为这该死的奴才我和我儿子还在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少年道：“既然还饿着肚子，你再在这打这个奴才出气也是无济于事，反而还浪费气力呢，倒不如赶紧回家去，要是嫌银两不够，我再多加点给你。”
　　那女主人心想着在这里打这个奴才出气也不是办法，倒不如收了他的钱先回家去再好好收拾这个东西，便道：“既然公子愿意出钱替他求情，那我收下了便不再为难他了。”说着便过来把钱取了过去。
　　那少年却翻身下马来走到怀殇身边伸出手作势要搀他起来，怀殇惊讶地望着他，见他不仅解了自己的围现在居然还向自己走过来要把自己搀起来，不禁有些难以置信，他不敢去看他的脸，但这少年却已经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握住了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他的手温暖而柔软。
　　少年把怀殇扶起来，看见他浑身泥泞，一脸惊惶，脸上还擦破数道，不由得生出一丝怜爱之心来。
　　那女主人拿了银两拉着小少爷对怀殇道：“小奴才，快跟我回去。”
　　怀殇听了女主人这话不由打了一颤，少年放开他的手，怀殇便迅速把手缩了回去，可怜巴巴地望着少年，这少年看着他的神情，那泪汪汪的眼睛清澈中带着哀伤和恐惧，竟是这般地惹人怜爱和不舍，不由突然心头一动道：“等等，他是你家的奴才么？”
　　女主人见这少年还有话，回头奇怪道：“是啊，怎么了？”
　　少年忽然道：“既然是你家奴才，那不如就卖给我吧，我要把他带走。”
　　闻言，怀殇和女主人都大为惊讶，怀殇做梦都想不到这个华美飘逸的少年居然要把自己买走，女主人也甚是诧异着少年究竟哪根筋搭错了，先是替这奴才花钱赔罪，现在更是提出来要把他买回去。女主人轻蔑地笑了一声道：“公子，你想买这个小奴才？”
　　少年道：“不错”，说着向身后人要了一锭金子来道：“这一锭金子够了吧？”
　　女主人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什么？这个少年敢情是疯了，居然用一锭金子买这样一个卑贱的小奴才？”怀殇也诧异地望着少年，没想到他居然会花一锭金子替他赎身，这少年也似乎察觉到了怀殇的惊讶，只是朝他微微笑了一下。这微微一笑，却如同一股春风，丝丝吹进了怀殇的心间。
　　少年继续道：“怎么样，这笔交易你怎么都不吃亏，把他卖给我吧。”
　　女主人接过金子，那金子沉甸甸的在手中，居然不是做梦，女主人想不到居然还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虽然心里已经答应了这桩买卖，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道：“公子花这么多钱买这么个小奴才回去干吗？”
　　少年道：“你要卖就卖，不卖就算了，问这么多干什么！”说着作势要讨回她手里的金子。
　　那女主人自然是不肯还他金子了，她笑了一下道：“既然公子看上了这奴才，那就把他带走吧，我还饿着肚子呢，要回去了。”说着便捧着那锭金子笑呵呵的走了，她生怕这华美的公子反悔不肯做这交易了，一个贱奴才卖一锭金子，怎么着都赚大了呀。
　　怀殇此刻还有些不相信眼前的公子已经将自己买下来了，耳畔却传来了那公子温柔的话语：“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怀殇惊异而好奇地望着他道：“我叫怀殇。”
　　少年道：“怀殇，怀中带殇，呵呵，真是有趣的名字，那你今年多大了啊？”
　　“十二岁。”
　　“恩，我比你大四岁。”
　　“哦”
　　“走吧，上马来跟我回去。”
　　“公子…不嫌我脏么？”怀殇惊讶地望着少年道。
　　只见那少年对身后的人道：“冉平，拿一件衣服给他裹上。”那个被称为冉平的人应了一声，便拿来一件干净的衣服给怀殇裹在了身上。
　　公子对怀殇笑道：“好了，现在不怕脏了吧，过来我扶你上马。”
　　怀殇依旧是满脸的惊讶，那公子却已经把他拉过来推着他坐到了马背上，怀殇刚在马背上坐定，那公子便也翻身上马坐在了他背后。怀殇难以置信他居然会跟他同乘一骑，这种感觉简直恍如在做梦。
　　那少年一收缰绳对怀殇道：“坐好了哦”，接着便向身后人道：“我们回去吧。”于是一队人马跟在他身后纵马驰骋了起来。
　　怀殇第一次坐在马上，这种在马背上颠簸和被这名华美少年拥在胸前的感觉是如此奇特，以至于多年之后他始终未曾忘记这种特别的感觉，那是从来没有过的安心和欢娱。这个人，这个华美、飘逸的人救走了他，把他从那卑贱的生活中救走了，从此，他的生活也因他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怀殇一个人站在合欢树下回忆着往事，回忆着心底的那个人。一晃数十年过去了，那丝飘逸却一直深深铭刻在他心头，从此再也没有放下过。忽然间，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头又闪过一抹优雅，那个优雅的身影，却似乎比那丝飘逸更清晰地闪现在他眼前。怀殇惊了一惊，怎么会想起他来，那个优雅的人，言子桓。这个优雅的人，却是这些年来出现在他面前最多的人，他总会时不时地就冒出在他面前，或者他自己心里时不时地想起这抹优雅来。
　　“小殇，又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呢。”
　　身后突然传来的熟悉声音却把他吓了一跳，他回头一看，果然是那熟悉的优雅身影，怀殇皱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言子桓笑道：“我也有心事，所以就躲到这里来发呆咯。”
　　怀殇道：“你能有什么心事？”
　　言子桓道：“难道只许你偷偷跑到这里来发呆，就不许我也来想心事么？”
　　怀殇道：“无聊。”说着便转身要走，言子桓却一把拉住他道：“哎，你就这么走了，也不跟我多说几句么？”
　　怀殇道：“没什么好说的。”
　　言子桓：“小殇，你每次都喜欢一个人跑来这里发呆，今天又在想什么了呀？”
　　怀殇：“不想什么，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休息了。”
　　言子桓：“别急着走嘛，你不肯说那听我说心事好了。”
　　怀殇：“你怎么了？”
　　言子桓：“哎，你不知道么，最近冰若兄为了找他的慕夕寒，着急难过得人都颓废了好多。”
　　怀殇：“他技不如人输了比武被赶出去，怨得了谁呢？”
　　言子桓：“小殇你好无情呢，冰若兄和慕公子关系匪浅，我看他每天都郁郁寡欢的样子，可真难受呢。”
　　怀殇：“你不是也在帮他找人么？”
　　言子桓：“是啊，可是却怎么找都找不到，这个慕夕寒，真不知跑哪去了，哎。”
　　怀殇：“你替他忧心也无济于事，反正你也已经尽力帮他找了。”
　　言子桓：“哎，小殇，我看着冰若兄难过的样子有时候忍不住想幸亏离开的人不是你，要不然也许我现在会比他更难过呢。”
　　怀殇：“你在胡说些什么？！”
　　言子桓：“小殇，我心里已经很难过了，你就不要再冷冰冰地跟我说话啦。”
　　怀殇：“要难过也是李冰若难过，你难过什么？”
　　言子桓笑道：“恩，我的小殇还在我身边，我当然不用难过了。”
　　怀殇瞪他一眼道：“谁是你的小殇，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这么叫我。”
　　言子桓继续笑道：“为什么不许我这么叫你呀？”
　　怀殇别扭道：“这么肉麻，只有你叫得出口。”
　　言子桓依旧笑道：“小殇，原来你还会嫌我肉麻啊？”
　　怀殇看了他一眼道：“你真是无可救药。”说着便想走。言子桓却快步拦到他前面道：“不许走。”
　　怀殇绷着脸道：“你还要干什么？”
　　言子桓道：“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叫你不要绷着脸嘛，你绷着脸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说着居然真的从身后掏出一把铜镜来举在手里对着怀殇的脸，怀殇惊讶地望着言子桓居然真的掏出了镜子，他朝那镜子一看，那镜子上头居然还贴了一张字条，那字条上画了一个咧嘴哈哈大笑的人脸，边上写了一行字：“小殇笑一个嘛。”怀殇又看看举着镜子的言子桓一脸俏皮地朝他笑着，不由哑然失笑：“言子桓，你…”
　　言子桓兴奋地叫道：“哈哈，小殇你看，笑了吧笑了吧，你看，你笑起来很好看的呢。”说着还特意把镜子挪到他眼前，怀殇受不了他这般逗弄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言子桓把那镜子在他眼前晃了两下道：“小殇，你笑起来很可爱的呢，你看你看。”
　　怀殇忍着笑道：“言子桓你好无聊。”
　　言子桓故作赌气状道：“真讨厌，我每次逗你笑你都说我无聊，那怎么样才不无聊嘛？”
　　怀殇：“你怎么老是想要我笑啊？”
　　言子桓：“因为我喜欢看你笑啊，因为小殇笑起来才好看嘛。”
　　怀殇：“真…”
　　不等怀殇说完，言子桓抢白道：“你又想说我无聊了是不是？”
　　怀殇：“额…”
　　言子桓：“既然你嫌我无聊，那你有什么不无聊的主意带我去做啊？”
　　怀殇：“我干嘛要带着你呢？”
　　言子桓：“因为不管做什么事，一个人都是很无聊的啊，所以你当然要带着我才不无聊啦。”
　　怀殇看看四周天色已经黯淡了下来，夜风徐徐吹过，抚在脸上不冷不热甚是舒服，对面是皇宫里的河流，湖光在夜色中微微荡漾。怀殇道：“我要待在这思考一些事情，你不要打扰我。”
　　言子桓道：“你一个人憋在这能想出什么事情来，不要别扭了，过来陪我一起坐。”说着拉着怀殇走到合欢树下把他按坐到地上，自己也靠着他坐到地上。怀殇惊讶地看着他道：“你这是干什么？”
　　言子桓道：“好了，你开始想你的事情吧。”说着把头往怀殇肩头一靠。
　　怀殇怪道：“喂，你这样靠着我，我怎么想事情啊？”
　　言子桓道：“你不是总是正经严肃的么，我才这么靠着你而已，你的心思就乱了么？”
　　怀殇：“你究竟想干什么？”
　　言子桓抬起头望望他道：“小殇，你找的这个地方真好呢，一个人都没有，我们享受一下二人世界好不好？”
　　怀殇：“什么二人世界，你再胡言乱语我就走了。”
　　言子桓笑道：“小殇不要这么不解风情嘛，我一直都想这样陪你坐着看风景的呢。”
　　怀殇：“这么晚了，有什么风景好看的？”
　　言子桓：“那就看你咯，或者等着看天上的星星出来，反正今天晚上我要粘着你。”
　　怀殇惊讶道：“言子桓，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言子桓看着怀殇颇带深意道：“小殇，冰若兄想见他的慕夕寒却见不着，我和你同在宫中相近如厮，为何不好好珍惜这在一起的时光呢？”
　　天天见到面的是这抹优雅，天天缠着他的是这抹优雅，天天逗他笑的是这抹优雅，天天甩不掉避不开的还是这抹优雅，他怔怔地盯着眼前这个优雅的人，讨厌他这么缠着自己么？没有，没有一丝讨厌的感觉，那么，为什么拒绝呢？因为他心底的那丝飘逸那个人？可是想拒绝却无力拒绝，怎么会这样？
　　为何不好好珍惜这在一起的时光呢？为什么呢？是啊，为什么呢？怀殇不禁也想问自己，也许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怀殇还在怔怔地想着，言子桓已经又靠在了他的肩头，他只是这么靠着，不说话，怀殇也不说话。他不去推开他，他找不到不愿意让他靠着自己的理由，或许，连自己都在不知不觉中贪恋着这抹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