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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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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凌蛰,还是头狼身边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这个族群兼具了狼的力量和人的智慧,而她,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从幼年时救下熄罗大人,到后来无数次汗马功劳,注定她在满月之夜,可以站在山巅上,仅次于头狼的位置,听从祖先的召唤,对月高歌。
山洞口,几头湿漉漉的小狼崽正在互相撕咬嬉戏。初生不久的幼童,还不会控制身体的形态,大部分时间都是以狼的模样出现。
她闻到了狼群充满野性的味道,深深吸了口气,将狂跳的心沉了下去。
“凌蛰姐姐!”前面忽然有人叫她,她定睛一看,是几个垂髫之年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向她跑过来,“凌蛰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他们兴奋地围上来,抓着她的腿往她身上爬:“凌蛰姐姐,外面好不好玩啊!快讲给我们嘛!”
她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讲起,只要讪笑了一声,拍了拍他们的头。
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少妇,正在看着幼童们玩,见到她回来,笑吟吟地走了上来:“凌蛰,你可算回来了,熄罗大人一直很担心呢!”
熄罗?他有什么好担心的?不相信她的能力吗?
少妇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谁不知道你是熄罗大人最信任的手下,他是怕你还年轻,被外面那些人骗。”
她莞尔,熄罗生性多疑,尤其不信任外面的人类。有什么好怕的呢?他们和木精灵世代共生,那么狡诈奸邪的生物都不怕。何况……人类没有那么坏呢!
想到那里,脸颊在微微发烫,心思忽然飘到了遥远的地方。少妇隐约看出些端倪,担忧地问:“凌蛰,你还好吧?”
她慌忙回过神来,欲盖弥彰地匆匆告了个别:“改天跟你细说这一路好不好,我要赶快去见熄罗大人!”
少妇点了点头,看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
进到山洞里的一路上,不断有人向她问好。年轻的凌蛰,战功赫赫,而且性情果断警觉,颇有熄罗大人曾经的风采。狼群崇尚武力,对勇者却绝对地服从。她在狼群中,已经到了一人之下的位置。往后,她恐怕会与熄罗大人结成夫妻,生下狼群的王子。
她却无暇一一回应,径直走向了熄罗的居所。那个巨大的秘密埋在心中,飞快地膨胀,时刻都要破土而出。
头狼的住处,熄罗早已经在等她了,见到她进来,碧色的眼睛里都闪出了亮光。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对自己最钟爱的属下,却关爱备至。
她和熄罗目光刚一相碰,就怯怯地缩了回来。她从未对熄罗隐瞒过什么,那个秘密却一直在心中膨胀。
狼的目光是敏锐的,熄罗瞬间就察觉到了异样:“凌蛰,怎么了?”
“我……”话冲到嘴边,却生生哑在了喉咙里。熄罗的目光锐利起来,一股无形的压力宛如泰山压顶一般压在她身上:“说!”
她喉头一耸,努力控制着颤抖的声音:“熄罗大人,我要离开!请你允许我净身出户!”
他冷漠的脸上,看不出内心的波澜:“因为一个人类?”
这一次离开支离海,本来是为了追踪一个狼群的仇家,不想其中会发生那么多波折。她更是从未想过,一个人类,会带给自己如此多的快乐和牵挂。
凌蛰埋下头去,回想起那些过去的日子,唇角却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他……是一个游侠,武功很好。”
熄罗微微眯起眼睛,讥诮地冷笑:“他知道你是狼人?”
她心虚地缩了缩肩膀,口齿忽然结巴了:“我、我……没告诉他……满月那天,我躲出去了……”
他毫不掩饰地冷笑起来,那中间的意思,凌蛰再明白不过。熄罗大人向来不相信人类,更不相信一个人类可以和狼人共处。
“熄罗大人,我真的很想和他在一起,请你答应我,放我走!”
他叹了口气,不再以那样冷漠讽刺的神情打量她,认真地看定了一手培养出的爱将:“凌蛰,狼群世代群居,生死与共,不离不弃。但你凭什么相信,一个人类会一生忠于你?”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忽然有了一种温暖的光晕:“因为……他,爱我。”
那个理由让熄罗再次刻薄地冷笑,目光犀利如刀锋:“爱你?如果他知道你是狼人呢?他亲口对你说过吗?恐怕只是你一厢情愿吧!人类的爱最不可信,只有你会上当!”
她受了莫大的侮辱,气愤地涨红了脸,牙齿咬得嘎嘎作响:“熄罗大人,你不必再冷言冷语,我已经不想再在狼群中继续下去了,让我走!”
他不再劝她,转身拂袖离开。走到门口忽然停住了,却没有回头:“凌蛰,在你之前,只有两个人离开过狼群,他们没有一个善终。”
支离海深处,朔月无光,只有木柴燃烧,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飞蛾围绕着火堆上下飞舞,争相牺牲在片刻的明亮中。
“咳咳,凌蛰,你真的决定了吗?”苍老的妇人,脚步蹒跚,稀疏的白发凌乱,唯有一双碧色的瞳子,像任何一头壮年狼人一般,锐利强硬。
族中最年长的瀚婆婆,接生过三代头狼,是族人们最敬重的老者,负责掌管祭祀的神器。
她决绝地点头。眼尾瞥见熄罗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
“封禁之后,满月之夜将不再变形,也再不能使用狼的力量。从此往后,和狼群一刀两断,各安生死!”
她全然没有专心听瀚婆婆在说什么,只是追问:“封禁之后我就是人了对吧?”
“凌蛰!”熄罗忽然按住了她的肩膀,威胁的语气,却也是一种恳求,做最后的挣扎,“没有了狼的力量,你知道该怎么生活吗?人类是最狡猾的动物,你要用什么来保护自己?”
她不耐烦地揉搓着耳垂:“够了够了,我都知道,赶快吧!”
他锋利的唇线,紧紧合在一起,嘴唇开启一次都要耗费千斤之力:“凌蛰,封禁之后,你必须一个人走出支离海,没有任何依仗和帮助。你——真的决定了吗?”
凌蛰轻轻推开了熄罗,曾经奉若神明的头狼,即将不再是她的主宰:“我决定了,我要当一个人,和风镰仗剑江湖。”
瀚婆婆干笑了,嘶哑的嗓音宛如破洞的风箱。她从沉重的箱子中捧出了生铁的符咒,放到火堆上炙烤起来。
看到火焰顶端赤红的烙铁,她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最后一次跪在熄罗面前,解下衣衫。
他是狼群的首领,曾经执行过各种各样的处罚和惩戒,却没有哪一次,让他心悸如此,指尖冰冷。少女赤裸的背脊,宽肩窄腰,肩胛饱满,丰满的肌肉在火光下泛着润泽的光芒。那个纠结的伤疤却触目惊心,瞬间把他带回了多年前,支离海东方,木精灵造下的陷阱里。
当初那个拼死保护他的凌蛰,今天却不惜一切代价离开他。
瀚婆婆微微合上双眼,算箸在她颤抖的手指中间来回摆放。她苍老的声音,哑得支离破碎:“无论今日逃遁到何方,迷失在异族中,总有一日会重返旧路……咳咳,凌蛰你听明白了吗?”
那时的她,已经不相信作为狼人的命运。她要以一个人的身份从新开始。
——“哎呀,熄罗,得力部下怎么要走?莫非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树上忽然传来一个戏谑尖锐的声音,打破森林里的宁静。
他们一同像声源的方向看过去,黑暗的树影中,隐约有莹莹的光芒,却看不到他身在何处。
“摩塔,这里不关你的事!”熄罗已经动怒。木精灵的王子,最难缠的摩塔,究竟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
隐藏在树影里的木精灵发现他动怒,更加激起兴趣。头狼熄罗冷静得像具雕像,平时真是不好玩呢,难得抓住这个机会:“也对啊,你们狼群的家务事,我们不该插手。可是你的凌蛰马上就要脱胎换骨了,离开支离海时,总需要木精灵照顾照顾吧。”
他们相顾无言,都咬紧了下唇。树上的木精灵哈哈大笑起来:“凌蛰可算想明白了,当狼人有什么好?一到月圆就要跑到山头狂叫,吵得整个支离海不得清净。还有一身臭烘烘的毛,夏天沾满了跳蚤……啊!”
树上树下同时传来一声惊叫,伴着烙铁接触皮肤燃起的烟雾和焦糊的味道,凌蛰痛苦地伏在地上,全身上下颤抖不止。
热……五脏俱焚的热,奔腾灼热的血液,对月高歌的渴望,奔跑纵横的力量,撕咬拼杀的痛快……全部被封锁在身体里,一道道锁链交错捆绑,永生不得觉醒。
要想成为一个普通人,就要封住狼的天性和能量。
木精灵摩塔一阵咋舌:“则啧啧……熄罗,你也太狠心了吧!她又不是第一个背叛你的人,走就走吧,这么残忍做什么?”
熄罗脸色铁青,烙铁慢慢冷却下来,她依旧疼痛难忍,趴在地上战栗。
“你走吧,自己走出支离海。从此往后,再无瓜葛!”
她艰难地站起来,每动一下,都要牵动背后的烙伤。缓慢地披上衣服,忽然碰到伤处,她几乎要把嘴唇都咬烂。她的目光,却是骄傲而释放的,看着支离海黑暗的深处:“我现在就走,你不用催!”
那片幽深黑暗的森林,根茎蔓延,晦暗无光。夜枭幽暗的眼睛在枝叶间熠熠闪光。没有一只狼夜视千里的双目,日夜兼程的体力,更没有威慑木精灵的身份。要以一个人的身份走出去,会有多少危险和未知?
那些艰难、绝望、伤痛……至今回忆起来,却依旧是甜蜜的,因为森林外,总有一个人让她等待。
树枝尖端坐着一只木精灵,衣袂飘荡,两条腿懒洋洋地荡啊荡的,树枝却纹丝不动。
“什么?熄罗,你没跟我开玩笑吧?这家伙就是当初让凌蛰背叛你的大侠?”
他揪着尖尖的耳朵,妖异的眼睛是夜幕一样的蓝色,闪着星星点点狡黠的光,故意大声笑起来。
木精灵脱离宿主幻化成人形时,大多美艳异常。摩塔的脸,却只让她恐惧。在狼群多年,她亲眼见过木精灵是如何的诡诈,今天却要将风镰的性命交付在他们手上。风镰不是狼,在木精灵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哎呦呦,都快烂掉了,让我怎么救?”他远远地在树上往下瞟,嘴角厌恶地撇了撇,“熄罗,你输给这个人,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熄罗知道他是故意激怒自己,索性一句话也不说。他的沉默让摩塔索然无味了,继而转向了凌蛰:“你一走就是这么多年,估计是在外面过的不错吧,刚回支离海就打伤那么多木精灵,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给我留啊!”
她心中怒火难平,但是不敢当面驳斥摩塔,只能勉为其难地向他道歉:“摩塔大人,多有得罪。只是……他们拦住去路,我只能……”
摩塔忽然做出惊诧之际的表情,一对魅蓝的眼睛故意瞪大了:“木精灵以树木为生,支离海本来就是我们的居所,你们两个人类闯进来,还不许我们拦住吗?”
“我们……”熄罗一把拦住了凌蛰,不许她再说话:“我的人,我自己会教训。这个人到底还有没有得救?”
摩塔一挑眉:“熄罗啊熄罗,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今天她又变回你的人了?鬼知道明天她会不会再跟着哪个人类跑掉,你急着护什么短?”
凌蛰不敢再说话,深深埋下了头。她背叛过熄罗一次,这个把柄永远会被别人抓住不放。熄罗大人……真的还会像以前一样信任她吗?
木精灵蓦地从树枝上跳下来,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围着风镰走了一圈,眉眼都皱在一起:“这个家伙看来不怎么样嘛,有人下这么狠的毒害他,是要多恨他?”
——“风镰不是个坏人!他是个侠客,当然会有仇家!”凌蛰脱口而出,替他辩解。熄罗种种剜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再多说。
摩塔的神情鄙夷而嘲弄,伸出脚踢了踢风镰。凌蛰怒从心生,几欲冲上前去推开他,背后却被熄罗紧紧按着。
“什么侠客?真是自不量力!”
熄罗懒得再听他说下去,冷冷地打断了他:“一句话,救不救?”
木精灵终于玩够了,收起了那样戏谑愚弄的神情:“把他交给我,我找人去救。半个月之后你们再来取。”
凌蛰一愕:“你要让谁来医治他?”
他的一只脚还在左右踢着风镰的脸,看到他肿胀变形的面容,嫌弃地蹙眉:“都成这个样子了,当然要找个医术高明一点的木精灵。我都同意救他了,你们还不信吗?”
凌蛰不放心,欲言又止,熄罗对摩塔点了点头,强行带走了她。
风镰,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我们千里迢迢才走到这里,这是最后一个难关了!
走在熟悉的森林里,听到四周传来小兽喘息和逃窜的声音,天空中有飞鸟在盘桓。这是她生长于斯的地方,多年之后再回来,却已经物是人非。
“熄罗大人,把风镰交给木精灵,真的安全吗……摩塔真的有那么大度?我打伤了那些木精灵,他不会借机报复吧?”
他神色肃然,却分明不在意那个人类的死活:“不然还能怎样?摩塔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应该不会在一个人类身上花功夫。”
诚然,狼人与木精灵有着世代累积的恩怨纠葛,时而生死相搏,时而依赖为生。熄罗大人对她说过,一头狼可以信任的,只有他的族人。除了族人,恐怕就是木精灵了吧?
唉,纵使是族人,她也背叛过熄罗。
“哼,你居然会为了他做这些事!”
她无言以对。早就不是当年跟在熄罗身后那个雷厉风行的狼人少女了,她已经学会了人类的喜怒哀乐。月相圆缺,不会唤起山巅高歌地欲望,而是让她伤感聚散无常。
假若她始终冷酷沉静地像一只狼,就不会在当年偶然一瞥之下,一见倾心。
“也不知道他醒来之后,还会记得多少,值得你这样!”
凌蛰的眼里有些许怨恨,但坚定地点头了:“他会的!他一定会记得我的!人类绝不会因为距离就忘记他爱过我的!”
她在熄罗鄙薄地笑出声来之前,傲然扬起下颚:“你不用再说了,我会遵守诺言,交换风镰的命!”
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你走的那年,瀚婆婆已经说过,你总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