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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朔月。
      晦暗的穹窿只有零星几点星光。密布的桠枝在天空中织起一张巨大的网,把那一点光芒也过滤掉。满地交错的根茎中间,间或飞舞着小虫,尾部燃起微弱的亮光,单薄的翅膀负担着潮湿的水汽,只能低矮地穿行在灌木和虬根之中。
      支离海,北方最宽广密集的森林,隐藏着她最深的秘密。
      快……快到了……
      肺叶在胸腔里挣扎着,每喘一口气都顶得胸口生疼。汗水从皮肤的每一个角落里蒸腾出来,无孔不入地流进眼睛和伤口里,周身都仿佛有蚂蚁在啮咬,痛痒交加。腿上已经布满了灌木的划伤,每走一步,皮肉都要重新绽开一遍。
      背上负着的那个人,越发沉重。皮肤相接之处,都是滑腻腻的汗水,她不得不时时用力扶正他的身体,以免他跌落到地上。
      风镰已经有两天没有醒来过了,水米未进,再不赶到,就算不是毒发身亡,他也会灯枯油尽!这一路上躲过了多少次仇家追杀,今天终于快到终点了,风镰你一定要挺住啊!
      那个青年在沉沉的睡梦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干哑的声音气若游丝。她眼里忽然一热,一颗硕大的水珠从眼里渗出来,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飞快地流下来。
      风镰,我从没这么怕过,求求你,一定不要放弃!
      他忽然急促地咳嗽起来,她的背脊上只觉得风镰的胸口一震,一口鲜血就吐在了她肩头上,瞬时湿漉漉地浸透了衣衫。
      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的眼泪不争气地喷涌而出,腾出一只手随便擦了一把脸颊,找到一棵粗壮的树木,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了树下。
      青年肿胀变形的脸上已经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俊朗,眼睑上一片触目惊心的青色,脖子、前胸、四肢,随处可见淤血的痕迹,嘴角上还残留着乌黑的血迹。
      她下意识地抓起他的手腕,只看到手臂上,除了斑斑点点的淤血,已经呈现出死气沉沉的苍白。伤痕累累的手腕血痕还未愈合。
      不能再放血了……连续这么多天都在靠放血支撑,却没有机会调养休息。风镰已经像纸片一样单薄。
      情急之下,不能再顾虑那么多了!她把手腕提到嘴唇边,狠狠咬了下去,在鲜血涌出的一刻捏开了风镰的下颌。
      他牙关紧咬,血大部分流了出来。“风镰,求求你好不好,马上就要到了啊!”他仿佛听到了,干涸的喉头用尽全力耸动了一下,把那一点点进入口中的血液吞了下去。
      那是一剂灵药,他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努力地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一线黑暗:“凌、凌蛰……”
      那么微弱的一声低唤,已经足够她欣喜若狂,浑身的力量都被唤醒:“是我,是我!风镰你再坚持一下,咱们马上就要到了!”
      她背对着风镰蹲下来,要重新背起他。就在刚刚抓住他的手腕时,一眼瞥见风镰倚靠的粗壮的树根,一根手臂粗的根茎飞快地生长出来,缠在了他的足踝上!
      该死,又是他们!
      她几乎忍不住破口大骂。这群不死不休的木精灵,自从进入这片森林,他们就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她一把拉起风镰,他沉重的身体却无力借着那个力站起来,重重地跌了下去。耽误的一刻之间,树根已经缠住了他的脚腕。
      可恶……她不假思索地抽出斜坠在腰间的弯刀,对着树根砍了下去。那棵树粗壮得足够十人合抱,已经不知道在林中生长了多少年,诡诈异常,在她的刀刃即将碰到树根时忽然抽了回去,然后四五根树枝从不同的方向飞速伸展过来,试图将她束缚起来。
      弯刀在空中划过一条凌厉的曲线,刀刃相撞之处火星迸溅,几条手臂粗的树枝被砍断在地。
      那棵树的树干微微战栗了一下,犹如疼痛难忍,继而被激怒了,茂密的根茎疯狂地钻出来,宛如一付付镣铐,牢牢钳住风镰的手脚和腰腹。
      他依然陷在沉沉的昏睡中,对身旁性命攸关的危险毫无感知。缠绕在他胸前的根茎在慢慢收紧,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艰难,浮肿的脸上涌起浓重的血色。
      “放开他!”她握紧弯刀的手在颤抖,手背上青筋交错。不能伤害任何一只木精灵,不然会被支离海谴责诅咒——那个古训,像咒语一样缭绕在她耳边。那是她从未违背的教条啊!
      那棵树犹如在故意挑逗她,缠紧的速度加快了,她甚至能听到风镰的骨骼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啊……!”
      手腕一阵剧痛,弯刀锋利的刃端已经划过老树的根部,细密坚韧的树干绷碎刀刃,但一条深深的伤痕已经划断树干,树汁宛如鲜血一般流淌出来。
      缠住风镰的根茎无力地瘫软下来,她慌忙砍断所有的桎梏,重新把他背在身后:“风镰,我们必须马上离开,来不及了……”
      四周的树木感知到同伴的血液,都在沙沙颤抖。哀鸣在空中盘桓,那样绝望而悲伤的感情瞬间入侵她的思绪,她不能抑制流泪的冲动,刹那间几乎想要扔下风镰,独自痛哭。
      木精灵最擅长摄人心魂,现在她伤了一只木精灵,支离海里马上就会连成天罗地网,无可逃遁。
      她发足狂奔,一棵棵树木在她背后闭合成牢笼,意欲将她网罗其中,强劲的罡风在后颈瑟瑟作响。
      再快一点……风镰你坚持住啊!
      周围的树木终于稀疏起来,隐约露出一片空地。她眼前几乎已经斑驳了,呼吸都勉为其难。
      “是谁?”
      两条人影电光石火地闪到面前,漆黑的夜里,两双碧光潾潾的眼睛在空中灼灼闪光。
      原本以为,这一刻会有多么艰难。真的来临了,她心底却只有坦荡。风镰还伏在她背上,她却艰难地挺直了腰身:“我是凌蛰,带我见熄罗大人。”
      她报出了一个他们熟悉的名字,却不敢相信似的,警惕地略靠近了一步,质疑地反复打量她:“凌蛰?”
      风镰在背后痛苦地呼吸着,她没有耐心再跟他们解释,疯狂地抓住了其中一人的胸口:“快带我见他!快!”
      他们惊惶,她眸色锐利,宛如尖刀,让他们不敢正视:“熄罗大人……不、不见外人的啊!”
      外人……对,今天的她已经是一个外人,如何有颜面见他?
      “快来不及了……带我见他,他会见我的!”
      前方是密林中的一小片空地。平缓的山峦中,少有巨大的洞穴,那里却有一处天然的避风之所,深邃宽阔的洞穴前方,有一块巨石遮挡风雪。零星几个人在空地上点燃了篝火,守卫洞口。
      族人们游牧为生,终年在北方的密林里穿梭游荡。这里曾经是祖先找到的避风港,几代人不断修缮,留作险要之时保护全族。本来只是一个低矮的山洞,被挖到数丈深,甚是开阔宽敞,寒冬来临时,族群会在这里繁衍。
      一路走过去,有无数双疑惑的眼睛打量着她。旧日的族人们纷纷窃窃私语,她不敢与他们对视,只能紧紧扶住风镰,低着头向前走。踩着山洞里粗糙的地面走到尽头,带他进来的守卫拦住了她:“等一下,我们通报给熄罗大人。”
      “我直接去见他。”
      内心深处,她是害怕的吧?怕他真的不肯见自己。熄罗大人……是个那么决绝的人,当初她背叛得那么狠心,熄罗凭什么还要给她机会?
      不待他们答应,她生硬地闯了进去,看到那个人影在不远处时,就埋下头跪在了他面前,紧紧搂住了昏睡中的风镰。
      “熄罗大人,求求你救救他吧!”
      ——沉寂,死亡一般的缄默。
      她捧着风镰的脸,那张变形可怖的脸已经即将枯萎。灼热的泪水在眼中涤荡,她无助地抱紧了风镰,深深伏下去:“熄罗大人,求求你,我已经走投无路了……风镰中毒已深,再也撑不下去了啊!”
      那个人始终默默地注视着她,却一言不发。他的目光宛如烈焰,即使不敢抬头相见,她依然周身滚烫,五脏如焚。
      “没有他,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求求你……”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终于漠然开口:“凌蛰,抬头,看着我。”
      头颅从未变得那么沉重,她的视线里蓦地充斥着潋滟的水光,艰难地抬起头,垂着睫毛面向着他。
      熄罗大人慢慢走近了她,冷峻的脸上流露不出丝毫息怒,一根手指陡然端起了她的下巴,逼迫她直面自己。
      那是一张石雕一般的脸,线条刚硬,却没有嬉笑怒骂的感情流露。碧色的瞳心冷淡地注视着她,分明有了嘲弄的意味,静静等待她回答。
      凌蛰渐渐冷静下来,平复着心中的波澜,努力用平和的语气对他说话:“熄罗大人,风镰的毒已经无药可救了,只有你才能救他。只要他能活下去,我……任你处罚。”
      他不再看凌蛰,讥诮地瞟了一眼横躺在面前的男子。风镰浮肿的皮肤一触即破,五官扭曲,浑身都是腥臭的伤口。
      “你当初就是为了他离开这里的?”
      他语气冷淡,在凌蛰听来却是莫大的讽刺和侮辱。她轻轻抚摸着风镰的头发,竭力替他解释:“风镰是被仇家所害,也是因为我。如果……如果我能在旁边保护他……”
      冷冷地哼了一声,熄罗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你来保护他?”
      凌蛰涩涩地点头了:“他毕竟是人,不同于咱们的……”
      “咱们?”熄罗仿佛忽然听说了什么荒诞至极的事情,眉端微微挑起,眸色愚弄。
      真的是这样,他至今都恨她,根本不会给她和解的机会!
      风镰忽然猛烈地抽出起来,身体仿佛一个傀儡木偶,被提线的人反复翻转摔打。眼睛猛地睁开,血红的眼珠几乎爆出眼眶。一阵急促的咳嗽,血沫子从唇边溢了出来。
      “熄罗大人!”她抛下了所有的自尊和顾忌,跪行到他脚下,伏下身抱住他的足踝,“熄罗大人,如果我还有办法,就绝不会回支离海的!这个毒绝非人类所有,只有你才能救他他!”
      他终于失去了耐心,挥了挥手,推开了她:“不要再说了,你走吧。”
      “大人!”她惊呆在原地,浑身的骨骼都僵硬了。熄罗是族群的首领,是一手把她带出来的师长和父兄。她向来知道他的性子有多么果决刚烈,却从没想过,对自己,他也能如此冷酷。
      “熄罗大人!”心底一横,她忽然跪直了身子,无惧地对上了他的目光,就像之前那么多年一样的分庭伉礼,“如果——我是跟你交换呢?”
      熄罗还没懂她的意思,凌蛰忽然扯下了衣裳,古铜色的肌肤猝不及防地裸露在他眼前,他惊愕地倒退了一步:“凌蛰,你要干什么?”
      她的手臂和腰腹间,肌肉线条鲜明,板块清晰,绝不是平常女孩子的身体。肩背上一道道伤痕纵横交错,犹如荆棘加身。
      “七年前,在支离海的东方,部落被木精灵偷袭。那个晚上,大人还记得吧?”
      熄罗明白了她要说的,微微阖上了眼睛,眉心深深蹙起一道沟壑,脑海中分明浮现出了那些不愿再次回想的记忆。
      真是喋血的一夜啊……在广袤的支离海森林中,部落和木精灵世代共生,有时也会互相利用,却从未停止过战争。
      那时的他,是部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首领,还不够冷静沉稳,果不其然地掉进了木精灵布设的陷阱里,被大批木精灵围攻。唯一守在他身边的人,就是凌蛰。
      利剑一样的树枝刺破空气,向着他的心口攻来。在他闭上眼睛,以为必死无疑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倒在他身上,然后在他胸前剧烈地一颤,滚烫的鲜血随即溅到了他的胸膛上。
      那一年的凌蛰,还只是个初生牛犊的少女,身形都还未长成。他疯狂地杀出重围,带着她逃回部落。老人们看到她的伤,都连连摇头,是在他的坚持之下,才勉强维持着治疗。
      这个丫头……真是倔强啊,强硬到横穿胸口的重伤,都没能要她的命。
      记忆中那张少女不肯服输的脸浮现在眼前,重叠到多年未见的凌蛰脸上。她目光如炬,坚定地注视着他,按住了右胸上方杯口粗的伤疤:“你是欠我一条命的!我就不信你已经忘了!”
      看到熄罗犹疑的神情,她沉了口气:“我知道,在我走的那年,跟部落所有的恩怨已经两清,不该再有任何瓜葛,但是你自己知道,你仍然是欠我的!我今天就要用这条命交换。”
      她再次伏下身去,抱住风镰,望着他已经不成人形的脸,眼里却漾着温柔的笑意:“如果他不在了,我只能跟他一起走。”
      在她俯下去的时候,赤裸的背脊闯入熄罗的视线,他的瞳孔猛的一缩。
      背心正中,有一片图案清晰的烙印,以古老的文字书写成符咒——那是他亲手烙上去的,烙铁灼烧着皮肤时,冷汗冒出一阵阵白烟,她颤抖不止,却高傲地扬起头颅。那是她要的“新生”。
      在凌蛰即将绝望时,熄罗忽然松口了:“我会想办法救他,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看到转机,她大喜过望,一边流泪一边用力点头:“我答应……我什么都可以答应!只要你救他!”
      熄罗沉吟片刻:“现在带上他,跟我去找摩塔。”
      什么?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刚刚的惊喜全部变成了惊愕:“木精灵?为什么要去找木精灵?他们世代与部落为仇,我们进支离海的时候,还有无数木精灵拦路阻截……”
      熄罗不屑地冷笑:“他已经成了这个模样,我也救不了,只有精通草木药理的木精灵有办法。不找他们还能怎么办?何况——”顿了顿,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看凌蛰,“他们虽然讨厌狼群,但是不恨人类。摩塔是最聪明的木精灵,头狼出面,他不会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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