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离月落》浪雪

3、第 3 章

　　真是一场漫长的梦，仿佛在海上漂泊，灰蒙蒙的天云霭密布，看不到来处和尽头。
　　梦醒时，他头疼欲裂，浑身酷热似火。
　　真的梦醒了吗？视线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伏在他的床边，一对秀气的尖耳从雪白的长发里露出来。
　　是精灵？
　　胳膊上一阵冰凉，柔软湿润的嘴唇轻轻贴在了他的皮肤上吸吮起来。全身一阵颤抖，血液忽然狂奔起来。他的手指不由得动了动。
　　精灵发觉他已经醒了，错愕地抬起头来。那张脸映入眼帘，他几乎要窒息——这样清丽如画地容颜，果然不是人间所有！
　　“你……”他艰难地坐起来，想要看清楚救他的精灵，却惊动了她。她害羞地惊叹了一声，转身跑了出去。
　　“等一下！”风镰刚刚坐起来时，眼前眩晕。浑身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他扶着茅屋的墙壁，踉踉跄跄地追出去。
　　今天是上弦月了，穹窿一角清光四溢，皎洁的光芒填埋森林每一个缝隙。鸟雀虫蚁都欢快地发出声来，在树枝和灌丛间争相吟唱。
　　他环顾四周，看到一刻粗壮的大树后面，一角雪白的衣衫莹莹闪亮。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生怕惊扰到她，远远地站住，毕恭毕敬地拱手：“多谢救命之恩，敢问姑娘贵姓？”
　　精灵躲在树后，不敢出来相见，衣角却动了动。
　　他慢慢走过去，站在树边，再行了一礼：“多谢姑娘！”
　　精灵怯怯地转过身来，蔚蓝的眼睛盈盈闪烁，纤长的睫毛宛如羽毛，绒绒地扬起：“你……你好点了吗？”
　　他连连点头，摸着胳膊上裹的纱布，心中一片春水漾开。
　　“你怎么会中这么深的毒，受这么多伤呀？”
　　风镰苦苦地吐了口气：“说来话长，我追捕一个江洋大盗将近五年，终于查到了他的踪迹，但是被他察觉，买动了杀手给我下毒，想永绝后患。”
　　精灵听得聚精会神，连连惊叹：“原来你是个游侠呢！”
　　他微微笑了：“在下可否知道姑娘姓名？”
　　她羞涩地低下头，摆弄着雪色的衣摆：“我是雪精灵，雪精灵是没有名字的——对了，我常常听说游侠的传奇，你们独来独往，昼夜兼行，真的吗？”
　　风镰犹疑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山洞漆黑的尽头，黯淡无明。依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她忽然觉得疲倦之极。
　　上一次，是在支离海深处的篝火边，头狼用古老的咒语封印她所有的力量。几年之间，那么多劳顿与喜悦都在指间漏掉。再回到部落中，一切都可以复原吗？
　　黑暗中，有两双碧色的瞳子，光芒灼灼。那是狼人的眼睛，千里之外就能看到猎物，却看不透自己的内心。
　　“咳咳……凌蛰，你走的时候，我就说过……你迟早会回来的……”瀚婆婆更加苍老了，生命已经犹如飘摇的残烛，随时都会会飞严密；但她仍旧把持着族中最神圣的权利，可以在算箸之间预知命运。
　　她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甚至不想睁开眼睛。轻轻笑出了声，她问瀚婆婆：“那你告诉我，这是对是错呢？”
　　瀚婆婆没有回答她，手指间依旧摆弄着那些古旧的算箸，梦呓一般自语：“背叛的背叛，不能面对火焰的审判，所以只能在黑暗中开始……一切重回初始，你的心最终会追随□□……”
　　凌蛰只觉得荒谬，在黑暗中冷笑：“哼，赶快开始吧……我认命！”
　　熄罗的碧眼靠近她，在黑暗中接过了瀚婆婆递过来的匕首，锐利的目光里有操控天地的力量。
　　“破除封禁吧，让波折和旁支一起破除，一切重回起点……”瀚婆婆苍老的声音在山洞中回响缭绕。
　　熄罗高高举起匕首，在黑暗中对着她的背脊重重划过——“啊……”凌厉的惨叫声几乎刺破洞壁。
　　疼……那么疼……如果上一次的封禁，是扼杀她身体里属于狼的生命，那么这一次，就是杀死那个平常少女凌蛰，把她生生变成一个傀儡，一辈子被熄罗控制，在他的指挥下悲喜言行。
　　又是一刀，血液宛如开闸的洪水，在皮肤下面怒吼奔涌。她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眼前恍然看到了风镰。儒雅俊朗的男子，持一柄长剑快意江湖，让她沉迷不得自拔。
　　一刀接着一刀，破刺古老的封咒，释放她身体里埋藏的野性与欲望。意识在疼痛和灼烧中渐渐模糊了，她喃喃叫起了风镰的名字：“风镰……那里危险啊，不要过去……风镰，你醒一醒！咱们就快到支离海了……”
　　当封咒在背后破碎成灰，她无助地倒下去。以后，没有风镰，没有江湖，她必须重回一头狼的生活，在支离海中撕咬猎物，满月之夜对着望月啼叫。她是狼群中的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这是早已不是她的栖身之所……恍惚之间，她听到刀刃划破肌肉的声音，身上却没有疼痛。
　　混沌中，一双粗壮有力的手臂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滚烫的肌肉贴在她鲜血淋漓的背脊上，心跳一下一下重重敲击在她背心上。
　　“熄、熄罗大人……”
　　他只是紧紧抱着她，一生也不愿放开似的。他的胸口上，新鲜的伤口流出沸腾的血液，和她的混在一起，汇流而下。
　　祖先留下的咒语，将两个人的命运拴在一起，若有背叛，将会被满月和祖先的利爪审判！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灼热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

　　雪精灵冰凉的嘴唇，贴在他手腕的脉搏之处，银色的长发垂在胸前，一对尖尖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你的毒，应该已经解干净了！”她抬起头，嘴唇被鲜血染成嫣红的颜色，工笔画一般的面容忽然有了种妩媚的风情，清澈如浅滩的眼睛欣喜地望着他，“再过两天，你就可以痊愈啦！”
　　风镰心里隐藏的疑问已经憋了太多天，始终不敢问出来，终于忍不住：“请问，我……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有什么人把我送过来吗？”脑海里，隐隐浮现出那个相伴江湖多年的女子的脸。自己中毒之后，她曾经带着自己奔波了多日，后来在昏睡中失去了意识，更不记得他们去了哪里。
　　雪精灵调皮地笑了：“哪有什么人送你过来？你是从天上掉下来，落在我面前的，我只好救你啦！”
　　他终于放心了，尽管还有许多疑问，却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然后你会继续做游侠吗？”
　　风镰蹙起了眉，目光辽远地望着森林深处：“会！侠客是不会惧怕危险和艰难的！我会继续仗剑江湖，行侠仗义！”
　　她黯然伤感了，卷翘的睫毛垂下来：“那……以后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风镰脱口而出：“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啊！”看到她错愕的神情，他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解释，“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出去。人间……总比这片森林有意思吧？”
　　雪精灵还有些害怕，羞怯地看他：“但是、但是……你是人啊，我是精灵，我真的可以跟你走吗？”
　　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很坚定地看着她：“只要你愿意！”
　　她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按在了风镰的嘴唇上：“嘘，不要说话，跟我来。”她解下衣服上的丝绦，蒙住他的眼睛，牵着他穿过支离海。她的手，宛如水晶一样，透着丝丝凉意。
　　今天是满月了，硕大的月亮犹如玉镜，明暗斑驳，慢慢向着天顶爬升，支离海中亮如白昼，所有生灵受到月相的感召，纷纷雀跃地跳出来。
　　他眼前没有方向，只能跟着雪精灵一直向前走：“你究竟要把握带去哪里啊？”
　　“嘘，跟上我……”
　　他听到小兽和虫豸从脚边跑过，只能跟随着她的指引。走了很久很久，她示意风镰停下来，踮起脚摘下了蒙住眼睛的丝绦：“到了。”
　　月亮已经爬升到了穹窿的顶端，明澈的光芒倾泻而下。他们已经走到了支离海的边缘，能看到远处的山峦起伏，在月下连绵不绝。不远处就是高高的山崖，山巅几乎与满月相接。
　　“这里是……”
　　“嘘，看上面。”
　　一对对尖尖的耳朵慢慢走上了山坡，矫健的身影步伐沉稳，垂下的尾巴拖在身后。头狼走上山巅，有力的后肢跪在地上。他身后，还有一只略小的狼，同样对月跪下。后面的狼群纷纷伏下拜月。
　　头狼昂起头，有力的后颈弯起一个强劲的弧度。高亢悠长的嚎叫声从山巅传来，摄人心魂。
　　狼群跟着头狼，一起长鸣起来。他们听到了祖先的召唤，尽情释放着血液中深埋的力量。
　　“他们是狼人？”风镰如临大敌，不由得握紧了剑柄。这是一种嗜血的动物，在江湖中传闻已久。他茫然转向雪精灵：“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这里很危险啊！”
　　她有些惊诧，睁大了眼睛：“你跟他们不熟悉吗？我以为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呢！”
　　风镰蹙眉，义正言辞地否认了：“不可能，我根本没和狼人打过交道！这些臭名远扬的野兽，在江湖中早已名声败坏，我怎么会和他们有瓜葛？”
　　她错愕，晶亮的眼睛里都是茫然惊错的颜色：“可是、可是你是被狼人救来的啊！”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退了好几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问过你是谁带我来的，你说没有人啊！”
　　雪精灵很认真地点头了：“对，没有‘人’，是一个狼人女孩送你过来的。你不认识她吗？”
　　风镰的连已近变形：“凌蛰……她是狼人？”
　　“这好像是她的名字……对呀，是狼人把你送到我这里的！”

　　一轮飞镜从天顶缓缓滑下来，狼群结束了盛大的集会，纷纷离开山巅。
　　已经许久没以真身对月高歌了。她有些恍然，曾经以为，重新回到狼群的生活，一切都会寸步难行。但身体里潜伏的记忆忽然涌了上来，给了她一种时间错觉，仿佛和风镰共度的那些年只是一场波折的梦。
　　狼群中的青壮年们争相跑入森林，准备在高歌之后大快朵颐。她跟在后面，脚步沉重，慢慢看着他们远去。熄罗一直走在他身边，一言不发。他向来是个沉默寡言，却有一种分外强大的气场，一定要逼她先开口一般。
　　“熄罗大人，我……”刚一开口，她又倏尔哑住了。到底要说什么，其实内心也不甚明了。她是狼群中头狼身后的二当家，是言出必行的凌蛰大人，但此刻，所有言语都在心中徘徊回荡，踟蹰不前。
　　熄罗摇了摇头，并不需要她说什么：“凌蛰，你只要知道，我会一生忠于你。”
　　不远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他们一同看过去，凌蛰惊喜交加：“风镰！”他已经面色如常，步伐沉稳，看来毒性俱去。
　　但是，他没有兴高采烈地朝她跑过来，而是隔着一段距离就站住，脸色阴翳。凌蛰心中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可仍是勉强笑了：“你好些了吗？”
　　风镰厌恶地看着她，冷笑：“怎么，你还想继续骗下去吗？”
　　她耳边一阵轰鸣，已经明白了什么，怔在原地无言以对。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会回到狼群中。多少次她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头狼。然……她的确骗了他，将这段历史束之高阁。
　　“风镰，我、我从没想过要骗你……”
　　他粗鲁地打断了凌蛰：“那你把我带回你的老巢做什么？找时机吃了我吗？如果不是她救了我，不知道会被你如何迫害！”
　　凌蛰看到了他背后的雪精灵，眼前一阵眩晕：“她、她……救了你？”
　　“不错！从今往后，我不会再与你这种奸邪之徒有什么牵连，你好自为之！”
　　凌蛰已经呆若木鸡，目光空洞。一直冷眼旁观的熄罗看了看风镰背后的雪精灵，不屑地挑起了唇角：“说这么多借口做什么？你是为了她吧？”
　　风镰忽然被人戳穿，难掩窘迫，却还在为自己辩解：“她对我有救命之恩！”
　　熄罗不再说话，鄙薄与轻视溢于言表。凌蛰忽然大哭出声：“她救了你，那我呢？你以为我在害你吗？就算……就算你不记得这一路，你也不该这么污蔑我！”
　　熄罗目光如刀，不许凌蛰如平常少女一般哭闹，冷冷地盯住了那个雪精灵：“你既然愿意跟她在一起，就自便吧。”
　　“不——！”凌蛰挣脱熄罗的手臂，扑到雪精灵面前，撕扯着她的头发衣衫，“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故意的！”
　　风镰一把推开凌蛰。他的气力比不过一只狼，但凌蛰有伤在身，神志不清，被他推得一阵踉跄，几乎跌坐在地上。熄罗一步上前，拉开了凌蛰，低声在她耳边提醒：“你好好看看，那是谁？”
　　风镰感觉到异样，回头去看，雪精灵凭空消失了，错愕之际，听到头上传来轻蔑的笑声，他和凌蛰一起抬头，树枝末端轻飘飘地坐着一只精灵，面容精美得犹如精雕细琢的木偶娃娃，一双碧蓝的眸子妖媚戏谑。
　　“哎呀，真是的，本来只想小小惩戒一下，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啊！”摩塔的腿仍旧在摇晃，斜飞的眼尾皱起玩世不恭的线条，他无所谓树下杀机四伏，颇有些未尽兴的遗憾，“谁叫你一回来就打伤那么多木精灵呢？”
　　凌蛰的眼泪慢慢干涸了，愚弄地对曾经的爱人笑起来。风镰脸色酱紫，羞愧与愤怒交织在一起，蓦地长剑出鞘，指向了凌蛰的喉咙——“都是因为你这个妖精！”
　　一条黑影窜了过去，在众人看清楚之前，风镰已经被健壮的头狼扑到，锋利的牙齿对着他的喉管咬下去——“熄罗不要！”
　　头狼碧光熠熠的眸子，犀利而锋锐地望向凌蛰，摩塔在树上看得饶有兴趣：“真是精彩呀……熄罗你要是咬死这个蠢货，不怕凌蛰跟你拼命？哈哈，哈哈哈！”
　　凌蛰的神情，已经沉静下来，紧紧抱着熄罗的狼身，冷漠地注视着惊魂未定的风镰：“放他走——让他自己走出支离海！”
　　树上的精灵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甘心地跳下来：“什么什么？就这么放了他？怎么能这样？”
　　“让他走！让他知道，自己走出支离海会有多么艰难！就算他能走出去，也只是一生活在耻辱中！”
　　头狼低吼一声，□□。那个骄傲的剑客狼狈地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她冷然打量着风镰，眸子里再也没有缱绻。头狼被她抱着，仿佛已经平复的怒意，就在风镰刚刚拾起一些神智，想要站起来时，毫无预兆地再次扑了上去——“啊……”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森林上方的夜空，连树上的木精灵都是一颤，浑身都是感同体受的剧痛：“熄罗……你太狠了吧？啧啧啧，他要是死在林子里归你们打扫啊！”
　　头狼口中，紧紧咬着一只鲜血淋漓的手掌，还有森森的白筋露出来。凌蛰叹气，怜悯地望着昏厥在那里的男子，拍了拍头狼的背脊：“熄罗，让他走吧！不要让他的血，玷污了支离海！”
　　她的头抵在了头狼颈上，听到他呜呜的低鸣，轻轻点头，眼泪淋湿在他粗糙坚硬的皮毛上。
　　满月已经沉到了天空的另一侧，东方隐约有青白的光芒放出来。树梢间传来鸟雀愉悦的鸣叫，阵阵微风穿梭而过，一片片雾霭升腾起来，把支离海的传说慢慢掩埋。

　　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