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聂明）》战国西颜

17、十五 荆天明

　　下雨了。

　　下雨了。

　　我抬起头，伸出手。为什么下起雨来了呢？细细的丝丝的雨水线一般的飘落下来，打湿了树叶、花草，土地，和人间。

　　森林里面微微浮起了薄薄的雾气。

　　“大叔，对不起。”我低低的说道。

　　“为了什么？”大叔问。

　　“我又让大叔担心了。”

　　“……”

　　“大叔，我真的错了，你别不说话好吗？”我祈求道。

　　聂大叔抚了抚我的脑袋，静静地叹了口气。

　　屋檐外的世界空蒙蒙的，雾气朦胧，漫天流淌着温柔的绿意，如水墨画一般，丝丝入扣，缠缠绵绵。

　　“你没有做错什么，天明。”聂大叔淡淡的说道，“有一点儿冲动，但是做得很好，有强者的风范了。看起来，儒家的课没有白上。”

　　我仰望着聂大叔，心中非常的惊讶。

　　聂大叔，这是在夸奖我吗？我心中一喜，忍不住上前抱住聂大叔的腰，脑袋埋进他的怀里。嘴巴里面不能自持的发出了一阵阵的笑声。

　　“大叔，大叔。”我甜蜜的叫道。

　　大叔按住我的头，把我从他的怀里拨出来。

　　“先不要得意，天明。你虽然做得不错，可是过程太过凶险了。身为强者，不仅不要让所爱的人为自己担心，还要能够审时度势，判断对手的强弱。那一次在墨家机关城小庄向你挑战，你受不住激将，立刻接下了挑战，毫发无伤，靠的是运气。这一次你为了保护我，我很欣慰，可是你也应该明白，大叔也是强者，是剑圣，是不需要被保护的……”

　　“谁说的？！”我立刻反驳道，“我想保护大叔，大叔就应该是被保护的人，是我最重要的人。大叔就像我的亲人，我为什么不能保护？大叔是剑圣又怎样？大叔天下第一又怎样？大叔很强，我知道，大家都依赖大叔。但是大叔只是一个人，大叔也会受伤，如果我不保护大叔，还有谁会保护？反正我不管，即使我真的做错了，我也不会后悔！”

　　是的，不后悔。无论付出了什么代价，那是应得的，我不后悔。

　　那时候胜七向聂大叔挑衅，我以为他的目标就是聂大叔。可是，后来却不是这样。他的目标依然是我。打败聂大叔，只是为了得到我。他知道，无论怎样，他都必须过了聂大叔那一关，才能带走我。所以一开始就毫不犹豫的把箭头对准了聂大叔，或许也存了向剑圣挑战的心思吧。

　　每个人都有敬畏强者和超越强者的心情，如果是我，如果够强，我也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好了，这个问题我们暂时不提了。你记着，以后对敌的时候，千万不要鲁莽。你经验不足，很容易被挑衅，需要加强心法的练习。诸子百家里面，修身养性的心法倒是不少，各派都有。你要选哪一家？”大叔说。

　　我一听，立刻笑了。居然还可以自己选啊，聂大叔说话真有意思。师父教徒弟做什么，徒弟就做什么，还可以自己选。哈哈。

　　“还用选吗？要选当然还是聂大叔的鬼谷心法喽！”我笑着说道。

　　“也好。”聂大叔说，点点头。

　　然而他的眉头还是皱着，显得忧心忡忡。

　　他总是这个样子，忧国忧民的表情。但是这一次，我总觉得跟我有关，他却依旧什么也不跟我说。

　　外面依然烟雨蒙蒙的，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丝。被打湿了的叶子无力的黏在地上，挣扎不起来。

　　春雨绵绵。

　　其实秋雨也是绵绵的，连绵不断，一下就是好几天。

　　万物被雨水涤荡一番，分外清新。大自然清清爽爽的，充满了蓬勃的活力和生机。

　　秋天也很有生气的，我想。

　　开不出春天的花，但是秋天开的花其实也很不少的。海棠，菊花，我虽然认得不多，但是它们随处可见，很美，很可爱。

　　“天明。”聂大叔突然开口，我看着他。

　　“什么事，大叔？”

　　“你对墨家巨子燕丹留下的内力运用如何了？这次你和胜七对峙，虽然远远不如他，可是跟以前比，倒是进步了不少。”

　　我心中喜悦。想起了跟胜七对峙时，危险时刻，突然从身体里涌出来的一股热力，很舒服，力道很强悍，我毫不犹豫的抓紧了它，用力抛出去，正面攻击了胜七。胜七狼狈的一退。

　　它救了我的命。

　　我点点头。

　　“胜七他还会来吧，大叔？”

　　“也许吧，他看起来不是容易放弃的人。”

　　“他再来，我就把他打得落花流水！没道理我们每次遇见他都要吃亏。”

　　聂大叔没有回答。他手扶着腰间的木剑，静静地望着外面潇潇的雨幕，身姿挺立，冷峻沧桑。

　　聂大叔面冷心热，很温柔。不像张良那家伙，脸上带着笑，心里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笑得很温柔，像阳光，却感觉不到温暖。不过他对我还算不错，我也欠他人情，就不说他坏话了。

　　“大叔？”

　　“嗯？”

　　“我们还要在这里呆多久？要一直一直待下去吗？”我问。

　　“我也不知道。”大叔说，“现在天下局势混乱，到底会怎样，还要看嬴政怎么走。我们以静制动。”

　　我撇嘴。

　　嬴政那个家伙啊。

　　我说不清。

　　我说不清。

　　近来一想到他，心里就莫名的泛起古怪的感觉。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有点喜欢他，又有点讨厌他。觉得应该是憎恨讨厌他的，可是心里却不只是这种感觉。酸酸涩涩的，更有时候会有着些微的疼痛。明明是不认识他的，却又觉得认识了许久。

　　这种感觉不好，我想，很不好。对自己的敌人产生同情心，实在是件不好的事情。

　　被雪女他们知道了，恐怕得骂我忘恩负义不知轻重了。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嬴政不光是墨家的敌人，也是全天下的敌人——我要是同情他，岂不是也要成为天下人的敌人？我是决计不能同情他的——就连儒家，说不定也是早就遭到嬴政的记恨了。

　　我见过那个叫做李斯的家伙，看起来就很虚伪，满脸心机。儒家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一定和他脱不开关系，不是他的错，也是他的错！哼。

　　我望着聂大叔的侧影，压下心底的复杂情感，选择了沉默。

　　“你能打败胜七？小子，胡乱说大话，可是要遭天谴的哟！”少羽抱着手臂，俯视着我，一脸的不信。

　　“信不信由你，反正聂大叔可是亲眼所见的。”

　　我微微一笑，不再争执。这是我才学会的一个招数。你越是争辩，就越显得心虚，索性什么也不争辩，是谣言早自破了，相反，如果是真相，就会得到进一步的证实。用这一招，还是能骗到不少人的。

　　项少羽，我就不信这次掰不过你。

　　反正你怎么想都是错。我当然打不过胜七，可是打架不一定就得胜，只要把他打退了，也就算胜了。

　　过了一会儿。

　　少羽将信将疑的围着我转了两圈。抿着唇，神色严肃犹豫。儒家的袍子，穿在谁的身上，都不如穿在他的身上显得精炼，看起来是个饱学之士，看起来也有着勇将的风范。

　　很帅。

　　这一点，令我无比的妒忌。

　　我神态自若的任他打量。心里笑翻了天。

　　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哼，让你看不起我。

　　啊，说实话，其实挺无聊的。我心里想着，打败了胜七又怎么样。我现在比少羽弱很多，这还是现实。

　　我们俩现在很无聊，纯粹没话炒话，这也是现实。

　　“我觉得你还是骗人，聂大叔在身边，打败胜七的自然是聂大叔。”

　　“错。”

　　“哪里错了？”

　　“……”

　　“说不出来了吧？”

　　“不是说不出来，而是我不想说了。算了，今天不跟你斗嘴了。一点儿都不好玩。我很困，要回去补觉。你动作轻一点儿，别打扰我睡觉。”

　　“喂，天明，你怎么了？这可不像平时的你啊——”

　　我打着呵欠往榻上一倒，背对着少羽，不再理会他的叫唤。

　　我当然是睡不着的。

　　打败谁谁谁，并不是打败他们了，而是恰恰从他们的剑下死里逃生了。这是一种说法。我有过一些可以骄傲的资本，可是全都被我的缺点给盖住了，他们看不见，我自己有时候也看不见了。

　　平时的我是怎样的么？我就是我，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没有变，永远也不可能变了。即便我做了什么出乎预料的事情，也是我自己，那是我的成长，那是我正在变强的证明。

　　强大是一种成长。

　　少羽，少羽。天明，天明。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真的有些累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我自己。少羽已经出去了。

　　窗外传来一阵阵雨水飘落地面的声音，叮叮叮叮的，细细碎碎，缠缠绵绵。下了许久，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听着让人心烦。气闷着，很无趣。

　　不得已，我只好坐起身来，照着大叔教的心法，打坐凝练。

　　抱守元一，其心自定……

　　“澈儿，你看，这就是朕的天下。”

　　我俯视下去。天地间苍苍茫茫的，天青云淡。层层叠叠的飞檐屋角，起伏有致的高大宫殿。方正的广场，气势恢弘。无界的广阔的人间，即使不都是这般的美，也都是他的。

　　天下，天下。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该是何等的高高在上，何等的丰功伟业，必是千古的荣耀，万世的辉煌。

　　可是，我还是不懂，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澈儿，将来，这些都是你的。朕还要亲自为你修建一座长城，让它绵延万里，覆盖整个天下。它将会阻挡着北方蛮族的入侵，为你守护疆土。所以，这将是朕送给你的最珍贵的礼物。”

　　我要长城做什么？长城不好玩。疆土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一定要围起来。我什么都不明白。

　　“澈儿，喜欢么？”

　　“澈儿……”

　　我睁开了眼睛。

　　雨水淅淅沥沥的，哗哗啦啦。窗户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蒙蒙的，隐隐约约看得见外面葱葱的绿意。

　　我不是澈儿。

　　我是天明。

　　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