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无声息》冥王府大将军

12、黑洞

　　向铭盛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反季节蔬菜。父母那不遵循自然繁衍生息的规律的行为显然应该为他日后的混不吝性格负一半责任。

　　三张过半的年龄，不上不下，展望未来觉得无力而迷茫，回望过去又觉得沮丧。虽然综合外界诸多媒体的评价来说，向作家这人生的三分之一算是走得有声有色，近几年的转型也可说是小有所成，然而对于向某人自己而言，仍有股海市蜃楼的感觉，总觉得日子在指缝里流逝着，来一阵风便要灰飞烟灭。

　　他提着一瓶纯生，跟一个兄弟隔着酒桌五魁首六六顺，灌完了又换两只小蜜蜂飞在花丛中。酒宴泰半已过，老胖坐在沙发上打着酒嗝跟另外一哥们儿在那边扇耳光，“谁傻逼啊你傻逼谁傻逼啊我傻逼……”郁步摇醉了，一头靠在老胖肩膀上，一颗脑袋跟着老胖的动作一晃一晃。

　　秦语喝得不多，眼看着向铭盛显然有些疯劲儿上来，便叫来领班将后面的酒水退掉。向铭盛眼尖，拳划半空变了形，指着领班笑：“别……别拿走！还……要……要喝呢！”

　　“不能喝了，铭盛。”秦语温和说道，说罢向领班使了个眼色。领班识趣的退了出去。

　　向铭盛在杯盘狼藉里半撑着身子，直勾勾盯着秦语，一双眼睛迷离又执拗。

　　“……师兄。”他忽然开口说，嘴角勾起一丝莫名的笑意。
　　“还记得叫师兄，”秦语笑道，起身出去叫了买单，“单我替你买了。还记得我是师兄就听话，今天不喝了，你们这群人我呆会还得一个个的送。”
　　向铭盛眯着眼睛打量了一圈，扬眉笑了笑，放心的往后一坐，“你们走，我再呆会儿。”
　　“也行。”秦语皱眉想了一下，“我先把步摇送回去。”他拿了领班送回来的卡和□□，走过去推郁步摇，“钗头凤，醒醒，我送你回家去。”
　　郁步摇拧了半天眉头，终于辗转着有了意识，堪堪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师兄……”他有点恍惚。
　　秦语哭笑不得，“高了吧？一个个都时光倒转七十年了？”说罢又推推正抽耳光的老胖，“谁傻逼啊？你俩最傻逼！脸都肿成猪头了！走啊！”
　　向铭盛萎顿在椅子上，歪着脑袋一动不动。但凡有含糊不清告辞的，他便勾出一角儿笑容表示好走不送。秦语架着郁步摇出门时，回头望了一眼，这场生日宴的主角坐在残席的那一头，眼底虚空的笑，笑得无声无息，像要溢出来。
　　等连老胖都终于清醒过来，向铭盛才发现自己已经维持这个惶惶然的姿势神游了许久。他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疑惑道：“几点了？”
　　“还没到12点。”老胖道，“不能开车，怎么着？一起打车回去？”
　　“行。”向铭盛揉了把脸，站起来快了点，身子一个踉跄。
　　老胖鄙视道：“腰肾虚空。”
　　“虚空你妹。”向铭盛笑道，“你老人家没把腰断在床上？”
　　“老子龙精虎猛得很！”老胖猥琐的一挺腰，“要不要试用一下？”
　　“你这种被反复利用过多次的老子没兴趣。”向铭盛拢了拢头发，笑着跟出门。
　　“嘁，说得跟专管破门而入似的。你那些情儿哪个不是被反复利用多次的。”老胖伸过一条肥腻的膀子勾着他脖子，两人狼狈为奸成连体婴儿。“钗头凤告儿我，说你最近新进了个小情儿？”
　　向铭盛皱眉定睛看了老胖许久，脑袋里一时没转过来，“情儿是个什么东西？”
　　“给老子装！”老胖用力几个哈哈，“给老子装！”他挥起熊掌，向铭盛给拍得一口气没接上来，连连咳嗽。
　　“钗头凤说最近你身边跟着个小朋友，水嫩青葱儿似的。”老胖八卦无比。
　　“哦，”向铭盛反应过来了，“他啊。”
　　“嗯，就他啊。”老胖随着棍儿上去了。“就吃了一口还是准备打持久战啊？”
　　“……”向铭盛将两条眉毛拧到了一块儿，“老子在任何战场都很持久！”他严肃宣布道。

　　暮春初夏。
　　一年总有那么几个季节，气温复杂多变，界限暧昧不明，如成长中的少年，在荷尔蒙与多巴胺的驱使下，充满不安的躁动。
　　然而这样的晚上却有股清新的气息，风渐渐的稍带上火焰般的温度，仿佛在跟渐要过去的季节上演一曲送别歌，将那些浅淡的颜色慢慢抹去，再染上一层炽烈的火。
　　向铭盛站在自己楼下，抬手解了脑后的橡皮筋，头发散下来搭在肩膀上，加上一身酒醉后的摇晃身形，流氓与文艺交相辉映，闪瞎了保安的钛合金眼睛。
　　保安小哥在迷迷蹬蹬里揉眼睛：“向老师回来了？”
　　“你好。”向铭盛迈着盛装舞步，尽可能的维持了礼貌。
　　“又醉成这样。”保安小哥嘟起厚道的唇，走两步过去扶住他，十分娇嗔：“以后不要喝成这样了~”
　　向铭盛闻声一激灵，惊恐的看了身侧小哥两眼，暗暗咬着舌尖沉默不语，只等电梯一到，压着“叮”的那声就蹿进了门。
　　“哎哎哎~我送送你到家门口！”小哥眷恋不已。
　　“再见！”向铭盛礼貌恭肃。
　　合金的电梯墙贴在皮肤上，金属特有的冰凉便沿着贴合的部分渐渐渗进身体。
　　他啊。
　　姜舟。他想。哈，姜舟。
　　那个会喘息的小活物。那个大眼睛的小孩子，那个热烈而安静的，柔软却无孔不入的，血气充盈的小存在。

　　直到老魏将门敲的山响，向铭盛这才想起来，去奉节的头一天将他的来电拖入了屏蔽状态，回来只顾着瞎混，完全忘记了将他号码拖出来这一事实。
　　将老魏放进来，涎着脸听了几个小时的唠叨，连忙奉上稿子烧高香送走了菩萨，终于安静下来。上网一看，脸都黑了。
　　老魏每天保持着隔5分钟刷一次的频率刷屏：“麻痹的向铭盛快回来给老子搞！”。
　　而他向某人交友不慎，众朋友见此浑水，纷纷踏进一只脚使劲儿搅，大家在刷屏后自觉排队，生生将“给老子搞”这充满□□色情不利于和谐社会的语言往下扩散进读者群。
　　向铭盛颤抖着手指按F5，心里暗暗记下搅浑水最给力的前十位损友名字，准备逐个击破，结果刷出一条新的，来自老魏：“老子搞到了！浑身舒畅！哈！哈！哈！”
　　向铭盛完败。
　　正准备掏出电话将老魏挖出来精神文明教育一番，手机却振动起来，向铭盛看着屏幕上显示的“秦语”二字，想了想，接起来。
　　“师兄。”
　　“哈哈！师什么兄！”秦语笑起来，“我是受人所托问你个事儿，顺便问你今晚有人管饭没有？”
　　“嘁，我要不答应事儿是不是连带饭也没了？”向铭盛站在落地窗前。
　　“哈哈哈哈！行，你先过来，你嫂子下厨，晚上就在家里凑合一下。”秦语笑道。
　　“嫂子今天有空啊？小语呢？”秦语家的丫头名叫秦小语。
　　“她最近闲，说很久没见你们几个，让叫来一起吃个饭，小语在幼儿园，等会你顺路帮我接回来。”
　　“还有谁啊？”
　　“今晚就你，钗头凤去G市取证了，老胖他们几个也各自有事儿。”
　　“说到底还是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赶紧的！小语4点就放学了！”

　　向铭盛不是第一次来接小语，秦语也早和幼儿园老师打过招呼，因此当秦小语小朋友在幼儿园门口看见向铭盛，立刻就挣脱老师的手奔了过来。
　　“向干爹！”小语熟门熟路的蹦进干爹怀里。
　　“小语~语语~”向铭盛一面拿额头抵她，一面在心里默默唾弃自己。
　　“干爹，胡子！”小语提议。
　　于是小丫头被向铭盛用胡渣扎得咯咯直笑。
　　一直到秦语家门口，小丫头还吊着干爹的胳膊荡秋千。
　　秦语打开门，看见人模狗样的向铭盛和膀子上挂着的小女儿，十分宽心，“来来来，进来进来，小语下来，干爹膀子酸了！”
　　向铭盛站在门口，有一时的恍惚。然后他揉揉撅起嘴的小姑娘发顶，弯腰将她一把抱起来，“走，带干爹见你的托马斯！”
　　秦语家不大，但屋型方正，朝向也好，这会正黄昏，屋里落下一层淡淡的光。小语的托马斯脱轨了，歪进沙发底下，向铭盛去阳台上找了撑衣杆，趴在地上跟小语一起捞。
　　捞了几下没得要领，小丫头气鼓鼓的站起来抑郁了一会，忽然伸出小脚丫将干爹一脚蹬开：“你让开！”
　　向铭盛哭笑不得的让到一边，小霸王四肢摊开的趴在地上，注意力全集中到沙发底下，专心致志的寻找她的红鼻子小火车。

　　秦语在厨房给老婆打下手，一盘菠萝咕噜肉金黄剔透的端出来，正看到向铭盛歪靠在沙发上看着小语捞东西。两个人一大一小，一个趴着一个坐着，趴着的那个差不多要钻到沙发缝里，坐着的那个正给她加油打气，沉落的夕阳打在他脸上，像一滩流动的蜜。
　　他看了片刻，欣慰的笑了。生日宴那晚，这位师弟脸上叫人心惊的表情终于不见，那临出门时瞥见的笑意简直像一根废弃的水管，对着这头，看过去那头尽是一片空洞的黑暗。
　　饭吃得很快，特地给向铭盛做的两盘菜被他席卷一空，秦嫂十分满意，小语敲着盘子叫：“这两个盘子不用洗！不用洗！”
　　向铭盛抽了纸巾擦嘴，这才想起来正事儿，“老秦，你之前说有事？”
　　“不师兄了？”秦语笑道，结果小语递过来的开水喝了一口，“是这样，《品位天下》准备做一个年度影像评点，想邀请你做点评。”
　　向铭盛咋舌，“就这破事儿？还让嫂子专门下厨？”
　　秦嫂正收盘子，闻言一筷子就拍了下来，“亏你！一年到头也没见你来给几次！好容易请你这个佛爷过来吃顿饭，还有脸说！”
　　小语在一边憋起一张桃子脸，非常配合。
　　向铭盛趁机掐了小丫头的脸，“评人？还是评作品？”
　　“评作品。他们还希望你能够参与顾问团，参与整个评选过程。”秦语去房里拿了一摞资料，“大纲已经有了，你看看。”
　　向铭盛皱了皱眉，伸手接了过来。

　　年年媒体都要评，评天评地评人物，风云精英新秀新锐扎成堆，闹得一时间祖国的雄鸡大地上一片地灵人杰，气冲斗牛。作为近年来的小热点，向铭盛参加得多，参与得少。一般串场，也就是为增补那些要在所谓的文学新锐这一片打响知名度的奖项，有媒体评了他，分明是借奖项邀他过去撑撑场面，却非要弄得好像他自己有多受宠若惊似的。
　　好在他习惯了，一面在熠熠星光下衣冠楚楚的说：“好——”一面在心里默默竖起中指补充：“个屁！”
　　被邀请作为顾问身份这还是第一次。
　　难道他真的已经到了进入顾问团的年纪了？向铭盛有些悲切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真摸到两条暧昧不明的纹路，心下不由得有点戚然。
　　草草掠过策划案，直奔顾问团名单而去。
　　果不其然，一水儿的熟悉名字，个顶个的衣冠禽兽。
　　那就答应了吧。他想，横竖也都是无聊，不如凑进这条生产线里看看，如自己一般的这些外表光鲜内里腐烂的劣质货的生产过程。
　　然而还是犹豫。评选这是淌浑水，尤其在各种评选鱼龙混杂的当下。网络和新媒体广开言路，监管不力，一旦踩了大众雷区，顿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被狂轰乱炸。如果评选出来的某货不幸被揪出污点，他们这一众的顾问团就会整体遭遇连坐。
　　一句场面话就要脱口而出了，眼风却扫到一个名字，生生将“考虑一下”吞了下去。
　　5号字，楷体，在一排密密麻麻的参选名单里，“姜舟”两个字显得有点单薄的感觉。
　　“姜舟？”他下意识的念道。
　　“唔？”秦语正喝着水，闻言一愣，“姜舟怎么了？”
　　“这个姜舟是不是那个姜舟？”向铭盛问道。
　　“还有几个姜舟？”秦语也好奇了，凑过来顺着向铭盛的指尖看，“哎唷，还真是。”
　　“你怎么知道是？”向铭盛疑惑。
　　“这留的是他电话嘛。”秦语笑道，“我带的人我能不知道！不过这孩子，参赛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
　　向铭盛看着那一串数字，1234567站成没有规律的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