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却空》昙音

28、波谲云诡

　　此时的端木俍也不说话，反倒是转头朝向沸海。海上风平浪静，他眼神似古井般的无波，却也因为没有对别他景色的反映而深不可测。
　　“你认为我们会签下这份协议？”
　　“没有。我到现在也不认为你们会签下。”端木俍喝着新奉上的茶，一副和朋友聊天的模样，轻松自如。
　　冯润序心中疑惑却不言。他知道，对面照琮以闲散著称的文臣端木俍必心有暗策。两个人似乎都想着自己的事，一时间沉默悄悄蔓延开来。得月台上微风拂煦，夹杂着海的气息，浓郁萦绕。
　　半晌。冯润序不经意一笑，细心的收好文书，缓缓放入木盒中，落扣。伸手将盒子欲推向端木俍那边之际，一个鸿述侍从快步走上台上。端木俍此刻抬眼细观。那侍从在冯润序耳边低语几句，冯润序的脸色似乎并未有任何改变。
　　端木俍在心底微赞，嘴角挑起一抹清风般的弧度。他明白冯润序心中此刻必是复杂澎湃，但能不动声色，实属不易。
　　冯润序挥手退下了侍从，红漆木盒静静放在桌子中央。
　　“天色青，有大丧。”端木俍语气微叹，似乎是久寒之气。
　　冯润序唇色微白，依旧不做声。一切都落入端木俍的眼底，他心下又肯定了几分。他在看，看他端木俍还将如何。
　　“第二份礼物。你们的战神，熙展将军。”端木俍一扬羽扇，一字一顿。末了轻轻加了几个字，收了话尾，却重重的全部砸在冯润序的心上，“可惜死了。”
　　海上战船似乎起了些波动，慌忙有人来报。
　　“照琮敌船自敲宇岛而来——”
　　端木俍微微松了口气。这一局，他赢了。
　　船头飘着‘使’旗，舱内还有一面‘降’旗。
　　随侍有两个盒子。一个装着敲宇岛协定，作为第一份礼物，意在拖延时间。另一个装着一份降书，穷途末路时暂且为权宜之计。若是司寇未赢则递上第二个盒子。若是司寇归来则一切尽在掌握。
　　他对帝君有信心，也对熙展将军充满了期待。但结果一定，自己最终没有背负上整个战事的终结者的名号。端木俍凝望着愈来愈明显的黑点，眉不经意的一挑。结束了。

　　纵然是那艘小船摇摇晃晃的经过沸海。
　　纵然是司寇夙砂红衣怒放的傲然宣告。
　　纵然是端木俍率领精兵接应并亲身前往鸿述谈判。
　　纵然是他们一再说。熙展已死。敲宇岛上鸿述全军覆没。
　　他们也不愿相信。就这样望着照琮的船以胜利的王者姿态从他们的眼前驶过。就这样望着端木俍轻泛小舟，惬意自如的靠近他们的主船。就这样为着不斩来使的缘由忍住失败的屈辱带着敌方的使者回到王城。
　　谁都知道此刻的休战。不是照琮的失败，而是鸿述的耻辱。
　　却也就这样默默地把赤琉璃金瓦的帝宫挂上素净的白纱。
　　哀恸。祭奠。鸿述的帝王熙元在宽大的龙袍金色袖筒里，握紧了拳头。刺入掌心。
　　他的弟弟。便是这样屈辱的死在孤零零的敲宇岛上。泥土把他英朗的面容玷污，他冷黑的战甲染满了鲜血。干涸的暗红色，深深地刺痛帝王的瞳孔。那种快要冲破身体的胀痛让鸿述帝王转过了身子，阳光透过金銮大殿的门投在他的背脊。
　　一道晶莹悄无声息的划过面颊。重重的落在琉璃地砖上。
　　嗒。
　　然而他却不能像普通人家的长兄一般，冲冠一怒为弟弟报仇。在至亲之人殒命的时候，他竟然是要拼命让自己冷静，让自己不动声色。战场上本就是生死悬殊一线。但是他的怒火就算是把自己焚烧殆尽却也不能泄露丝毫。这便是帝王家的悲哀，他们可以随意掌控别人的生死，却要生生灭掉心中的情感。
　　嗒。
　　熙元伫立在高高在上的王位。他忽然觉得特别的冷。好像当初长姐璎珞逝去时的那种虚空。
　　日高临亡的时刻。他选择保持沉默。而此刻，他却也只能保持沉默。
　　沉默。便是人心头的一把利剑，它从不刺向别人，却总是锋利的穿透自己。
　　照琮。鸯廷。熙元低声重复着寥寥数语。仿佛是最恶毒的诅咒。
　　他突然咳嗽，用帕子去捂住嘴。拿开时候，触目惊心的一片红。他皱了皱眉，扔在脚边。
　　眼睛依旧是冷的。
　　精芒一露。

　　他站在城门外，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的白纱黑花。皇城上空擦拭不去的阴霾，笼罩在这个国家每一个人的心中。
　　他们的战神，他们的精神支柱，永远的留在了边境的岛上。
　　他笑笑，露出的半张脸如玉雕一般的精致美丽，正是莫逆。他举步，慢慢走进城内。
　　城西唯一的大宅，即使没有来过也很容易就能找到。
　　他扣了扣门上的狮嘴，等待仆人来开门。
　　很快就有“吱呀”一声，一味黑色衣裳的家仆推开半扇门，“您是——？”
　　他微微欠身，“我找流毓上士。”
　　“可有拜帖？”他问道，又在后头加了一句话，充满自豪，“上午大帝才下的诏令，提上士为将军，赐国姓。”
　　“是么，恭喜。”他说道，“我并无拜帖，但请告诉熙流毓将军，他的谋士来了。”
　　“恩？”家仆有些疑惑地打量眼前的人，虽然看不清面容，却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立马一个激灵，“请等一下，我这就去通报。”
　　家仆稍稍掩上门，不到片刻就有人来请，不过换了一个年纪更大一些的，看像管事的老爷子，“您请进。”
　　莫逆点头，随着他进了府中。

　　流毓坐于大堂，品茗等待。
　　他抬眼，向面前这个白玉面具蒙住半张脸的男子问道：
　　“若是贤才大可参加选试，必能为国所用，毛遂自荐还选择这个时间，我不得不怀疑你的动机。”
　　“莫逆非鸿述之人，且莫逆对在朝为官并不感兴趣。”
　　“大胆。”流毓眉梢一抖，有些厉色。他虽生性豁朗，却不喜如此狂妄的人。
　　“实话而已。熙将军是我乐意效忠的人。”
　　“这么说竟是你选择我？可笑，那我倒要问问你凭什么自信可以成为我的谋士？”
　　莫逆挑眉，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身边的老人。他立刻转给了熙流毓。
　　熙流毓把册子握在手上，不看，只是说道，“能否请暂在侧苑歇息片刻，待我拜读完，再去请教？”
　　莫逆点头同意，离开了正堂。
　　他在战争刚刚平息就乘贺家的船来到了堪济。熙展已死，无从投靠。他分析了所有可能称王的臣民，只有流毓这一人，他认为可成大事。
　　他没有放弃复国的念头，远远没有。他只是认识到，既然生夺不成，不如借助他人的力量。他现在不过是藤，敌不过凶猛的虎兽。但是若他攀附而壮大，反噬于凶猛的虎兽的的必定会是曾经脆弱不堪的藤。
　　他可以，重新回到自己的国土，以另外一种身份。
　　重新抬着头，骄傲立于自己的土地之上。
　　莫逆端起手边的茶，嗅闻浓郁的茶香。
　　他嘬饮一小口，却见老人推开门进来。光线映照出空气中的浮尘。
　　“将军请您过去。”老人垂手而立，恭敬说道。
　　他站起来，走出屋子。阳光一下子洒在他深色的服装之上。面具反映这阳光，衬显着另外半边脸颊不仅不黑，却显得秀美而英气。
　　他健步走近大堂，看见流毓起身迎接，双手拿着他给他的册子。
　　流毓心悦诚服地微笑，向他伸出手来。
　　莫逆也笑了，“你不打探一下我的底细？”
　　“英雄不问出处。”他道。
　　“我没有看错你。”
　　“但我总需要一个称呼你的方法。”
　　“莫逆。”他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叫莫逆。”
　　流毓重新垂眼于面前的册子，“莫逆让流毓深感佩服。”
　　莫逆却一愣。他不是惊讶于他的话。这本册子是他与音息二人分析了他的行事风格以后专门写出的，针对他的长弱之处一一做了评析。任何一个人得到这样的一本评述自己的书，都会觉得佩服而可怖，会想方设法拉拢这样的人。
　　他惊讶于他的长相。
　　他侧脸的一瞬间，他居然恍惚想到了父王的面容。
　　巽成帝。他有与巽成帝极其相似的侧面。
　　他扯开嘴角笑了，没有人注意到。
　　这样，我就能更加甘心的为你做事了吧，熙流毓。

　　鸿述自战败后，局势愈发紧张。朝内主战派和主和派的争执慢慢演化成党同伐异的借口。熙元一方要制约愈演愈烈的政治斗争，一方又要想出最佳的方法能够一扫鸿述萎靡的士气。
　　明黄的锦帕上触目惊心的殷红。熙元明白他的身体已经有些不支了，太医建议要在药物调理之下静心休养数月方才能痊愈，只是如今这个时候又怎能放下手头的政务。熙元咳了咳，他依然觉得胸口有些隐痛，口里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腥味,熏得人头疼不已。只是他已懒得唤太医，日日的针灸和稠黑的汤药只是让他的精神愈发不振，一再传唤太医亦只会让外人猜测他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他不可以示弱，更不可以让那些居心叵测的大臣寻着机会兴风作浪。
　　熙元的手指紧紧捏住浅棕的笔杆。指节青白突兀。
　　他的眉深深的皱着，看着眼前的奏章。

　　熙琳琅搬出了素心小筑。十年后，她终于回到了她原本的家，那个巍峨森峻的皇宫。
　　皇兄虽有后宫三千佳丽，却素来不喜。而今皇兄身体抱恙，更是不愿接近那些平日就情淡如水的嫔妃。当初父王一怒之下将自己遣出皇宫，素日疼她的嫔妃们、甚至那些位份高些的婢仆们都对她冷淡许多，大皇姐远嫁日高，母后只能在宫中垂泪叹惋，她一个人带着嗷嗷待哺的流毓住在这清淡的地方也是难熬。是二皇兄，借着每日进宫早课和出宫回府的间隙，给她捎来些母后嘱托的事物，也是他细心为自己打点，流毓所需的开销也都是靠他一力承担。
　　那一年，父王薨逝。熙元登基。
　　之后的十年都是他一力维护。流毓长大成人。流毓得以进宫早课。流毓的骑射军谋。流毓如今的官位。都是他摒弃旁人的劝阻和那些纷纷扰扰关于血统的流言做下的决定。
　　她是感谢他的。
　　她不愿欠他，所以他需要她帮助的时候，她毫不犹豫。

　　她便每日替他整理奏章，替他披衣系带，替他温药伺膳。像一个妃子，却也像个掌事的御前宫女。别人眼里温和谦谦的帝王，她的皇兄，她是知道的，他甚至比别人还多上几分寡淡和凉薄，他总是和人不亲不疏，他没有宠爱的妃子，早年的润贵妃算是得他几分偏爱却也红颜早逝，死于古往今来比比皆是却惨烈不减的后宫的争斗，他心知肚明，也懒得计较。只是那之后他便再难和身边那些看不清心思的女人们亲密，他更愿意呆在上书房中批阅政事。十年多来，本就子嗣单薄却偏偏夭折得也快，如今竟是膝下无子的尴尬。
　　偶尔琳琅也会问起，皇族之后比天下寻常百姓家来得沉重得多，他只是淡然笑笑说，他实在不愿自己的孩子也要坐上这针毡似的皇位，提心吊胆，兢兢业业。她愕然，她只道他性情疏离所以无所出，却未料他竟是根本不愿意有子继位。
　　他本都打算好了，国业平定后他便传位给熙展，自己便孤云野鹤的四处游荡不再回来。他比他更加适合这个位置。
　　他嘴角一扯，笑得惨淡，眼睛里一丝明灭的烛火闪着光芒，映照窗外凄风苦雨。
　　却不料，他去的竟比他还早。
　　琳琅听到这儿，已是潸然泪下，朦胧间，她似乎也看见他猝不及防的红了眼眶。
　　谁都在默默的为自己打算，想要留下最好的给重要的人，只是都不敢想象，自己费心保护的人却会先自己一步离开。
　　黑发人送黑发人。更是难以言清的痛楚和失意。
　　那一晚。熙元第一次没有彻夜处理繁杂的政务，而是认真而温和的与琳琅，他的三妹，细细谈起往日的时光。
　　一起读书，一起学礼，一起在御花园玩耍。彼时的璎珞温良贤淑，彼时的他和熙展意气风发，彼时的她娇俏纯明。彼时的他们是宫中的温色，却在年岁之后，融于宫墙的森冷。这是帝王家的宿命。
　　熙展好像还在。他只是出征，些时便会凯旋而归。指着铠甲上的斑斑血迹骄傲微笑，说这并不是我的血。他好像每日还会上朝，直言不讳的提出意见。他好像还会偶尔叫琳琅姐姐叫熙元大哥，又在有外人的场合严肃的称他为大帝。他好像还会与下属比射箭，陪熙元打猎，以赢家的身份带着猎物的尸首归来。他好像还会皱着眉头读书，激昂处高声诵读。
　　他不会了。
　　他的尸身已经冰冷，再多子民带着哭泣的抚摸也不会让他再醒过来。
　　举国同悲。
　　战神的死去，精神支柱的倾覆。
　　堪济王城三日不奏乐，不歌舞。全国着白纱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