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却空》昙音

29、生离死别

　　她从梳妆盒子里举出一朵白色的菊形钗子，插到只是用最简的办法盘起的云发上。
　　手有些抖，几次都插不到发丝的正中。她试了两三回，最终抵不过心中的烦躁，伸手一扯，把盘好的发髻也弄散。
　　“未央姑娘……”旁边有侍女急忙几步走上来，“我帮您吧。”
　　“不用了。”她挥挥手，不让她靠近。
　　镜子里的自己，不过这几天时间，竟然迅速的憔悴下去。两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丰盈，甚至双眼也好似被抽去了魂魄，了无晶彩。硬生生扯了一个自己都觉得虚伪且无力的笑容，铜镜里的她亦勉强的回笑。
　　这是她么？
　　她撑着梳妆台站起身来，用发带扎起长及腰间的三千青丝。她耐不下心来盘发，胸中滋长的情感慢慢的发涨，变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未央。”身后传来呼唤。
　　她回过头，见到是琳琅忙迎了几步，“公主。”
　　熙琳琅的气色也是苍白。失去亲人的苦痛，被她硬压在心底，却依旧钻出端倪。“未央，怎么不吃饭？”
　　未央摇头笑笑，“我不饿。”
　　两个失去至亲的人，互相小心翼翼的安慰才最让人心碎。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说话，不想听，但是素来的修养礼仪不允许她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她依旧是配庭的使者，什么事情都无法改变。她代表着配庭，做事要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不允许任何私人的情感突破有礼的表面。
　　但她并非如此厉害的人。她在试图支撑自己，但确乎随时都要垮塌。她支撑得很辛苦却不能放松，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崩溃，却要在那之前，尽一切力量保持平静。
　　琳琅欲言又止，最终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还是吃一点吧。”
　　“公主……”
　　“吃完了坐船才不会晕。还是逼自己吃一些吧。”
　　“坐船？”她抬头，“坐什么船？”
　　“我让流毓送你回到配庭去吧。在这里多待只会把自己的身体都拖垮了。”她坐到旁边的躺椅上，低低道。
　　“……未央知道了。什么时候走？”她坐到旁边的芙蓉雕椅上，沉沉地问。她抬眼张望高高的顶梁，心下却没有所想，只有一片空空荡荡。
　　“下午吧。”琳琅把玩着那白玉的菊形钗子。
　　未央待琳琅离开，即刻换装出了门，徒步从素心小筑走到城西的小行宫。她想进去，小行宫的侍卫拦住不让她进，她苦苦通融了许久却还是没有用，就差没有回去请琳琅来。
　　“怎么了？”门内，熙流毓听到的动静，探出半个身子张望。
　　侍卫立刻换上了一副面孔，半弯着身子恭谨的开口，“将军，这女子——”
　　她一见到流毓，情绪几乎又失控，“流毓将军——是我，未央——”
　　“进来吧。”流毓眼神垂下来，走出来两步，拉起她的手，转身关上了门。

　　她走在前面，一路看似漫无目的的闲走，不知不觉却到了曾经住过的那个后花园。
　　草长莺飞。花香随着空气似有似无地随着气息浸入肺腑之中，偶尔一两声婉转的鸟鸣很快就得到了同伴的应和。
　　都还似昨天。一样的景色，一样的安静。就连天边云彩都好像凝固在昨天的模样，没有丝毫的变化。
　　连他好像都还在周围的某处，她随便叫一声就会出现，微笑着询问，怎么了。
　　可石桌上他们摆的棋局早就被好好的收起来了。留下冰冷而条理的横竖格纹，摸上去粗糙的质感抚摸着指尖。就好像——就好像他的手一样，长期的拉弓射箭留下的茧。
　　只是他的手掌那么温暖，不似这冰冷的石。
　　她想得心里疼，手指紧紧地抠着石桌，已然叫出了他的名字。
　　“熙展。”喃喃低语。
　　“熙展——”呼唤。
　　“熙展——！”她哭出声来，大滴大滴的泪砸在桌上，开出一朵花，染出一片深色。
　　心好痛，好像被人生生用手控制住，呼吸时候就像一把刀划开了喉咙，冷风倒灌进去，呛得一阵咳嗽。
　　你让我等你回来。
　　我等了，我遵守了约定，没有背弃。我日日在素心小筑守候着你的消息，期盼着你回来。
　　而你呢？
　　她伏在石桌上大哭，双拳攥得紧。仇恨攫取了她所有的情感。
　　鸯廷。你何必，要一次又一次的杀死我重要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夺去好不容易才把握住一点点边角的幸福？你何必要破坏我的生活如此淋漓尽致，要摧毁我心中最后一道抵挡的城墙？
　　流毓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走吧，未央。回去了。”

　　“走吧，回去了。”她抱着锦箧，悄声对着锦箧说道。
　　它不会回答，她却好像已经收到答复。
　　这金雕玉琢的锦箧终于函住了一份永恒的爱情。
　　又是沸海。这片沉默的，翻滚着的波涛之海，永远与她的感情紧紧联系在一起。她的悲欢，她的离合，它一一见证。
　　她绷着嘴角微笑，海风刮过脸颊，刺疼。她不许自己回头。只有手中的锦箧依旧给她一丝的温暖。
　　仰起头，笑着笑着突然咳起来，眼泪又落了几滴。
　　流毓拿了件披肩给她，轻轻搭在她瘦弱的肩上，“不怕风吹得头疼？”
　　“没关系。”她裹紧披肩，“刚才给风呛着了。”
　　“呛着了？”他斜斜得看她，眉梢挑入鬓中。
　　“嗯。”她低声道，看着远方的海水失了神。
　　配庭的陆地依稀已经看得见了。天色将暗，把东陆笼罩在一片疏离迷茫的雾中，似有似无，如同海上的仙山，永远都在接近，却不能真正的登陆。
　　就是这样的无限向往，才惹得人一心想要投奔，失去了许多也义无反顾。
　　她失去的够多了。再也不想有任何事物从指间溜走。她承受不起。她鼓起勇气才相信的人，为什么总是不回头的离开她？
　　她想到伤心处，指甲无意识地抠进木栏杆，指尖也因为用力而泛白。啪嚓一声，她惊觉，举起手来欲看，流毓却抢先一步拉过她的手，深深的皱起了眉。
　　她缩回手，勉强笑了笑，宽慰他道，“我没事。”
　　“什么没事？”他语气重了一点，“流血了么？”
　　她只是指甲断了，倒也没有深入手指。她摇摇头，“没有，我回去修剪一下就罢了。”
　　他还欲说什么，张了张口又放弃了，半晌才慢声道，“你还是不能释怀么。”
　　“释怀什么？”她明知故问，还是习惯性的问道。
　　“释怀……他的死。”他怕她又伤心，飞快的带过。
　　可是她如何能不伤心呢。她好像被针刺了一下，身子轻轻的抖了抖，“流毓，如果你是我，你会释怀么？”
　　他迅速的垂下眸子，暗声骂自己口快。
　　“如果你是我，得知自己……自己的爱人战死沙场，回来的只是冰冷的尸首，你会释怀么？”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未央……”
　　“如果你是我，本来以为一切都会好的，直到别人一次又一次的扇你耳光才发现面前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根本不会存在在自己身边，你会释怀么？苦心构筑起来欺骗自己的虚幻世界，别人却连做梦的机会都不愿意施舍给你，反掌就打碎这个梦，你会释怀么？”她抬起盈盈泪眼，“流毓，你会么？你会坚强的瞬间忘记所有事情，就当它们从来不存在过？你就不希望自己至少有一点点时间去专心的怀念某个人，让他在心里多活一段时间？你难道冷硬成钢铁一样，每一点感情都佚失在漫漫长路上了吗？”
　　他周身一震，说不出话来。
　　未央伏在栏杆上，遮起哭泣的面颊，“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至少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去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实在后悔提起她的伤心事，又不知道从何安慰，只好叹了一口气，“未央。回船舱里吧。”
　　她脚步都不稳却拒绝他扶，一个人抱着披肩，纤弱的背影让人怅惋而心疼。

　　帘蜀王城在霞染的勾勒下有种别样的静穆。
　　未央挑开帘子，手中抓着百里先前赐给她的金牌。城门的守卫忙恭敬地行礼，开门放行。
　　她回来了。从一座伤心的宫殿到了另一座宫殿。
　　她婉言拒绝了百里赐给她的软轿，和流毓一起缓步并行。这是流毓第二次来帘蜀王城，只是心境却是迥乎不同。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怎么说话，自从熙展死后，未央的话便是越来越少，只是心中翻滚的心绪，在不会被外人知道的深处，暗自钝痛。
　　“姐——”未央猛地被人从腰腹紧紧抱住，还没看清只是觉得是个小姑娘。
　　“你……”未央疑惑地退了几步，低头看着身前不肯松手的女孩。发髻，身形，语调，这种亲昵。她颤抖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小女孩抬起了头，泪眼婆娑，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姐姐——我好想你。”
　　“奈若！”未央不可置信地低声喊了出来。
　　“姐！”奈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自从进了宫中她再也没有这么畅快的哭过了。
　　“奈若，奈若……”未央一遍又一遍的叫着她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怀里的奈若却已经哭得喘不上气来，根本无法说话。
　　一旁的流毓沉默不语，只是给奈若递上了帕子，“擦擦吧，怪难看的”。
　　奈若顺手接过了帕子，正准备擦眼泪，只听不远处一个沉稳却语调仍显清扬而风发的声音响起：
　　“奈若！”
　　大家都朝声音之源看去，台阶上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蓝衣，看不清面容。未央一时间却也想不出这样的少年是谁，倒是怀里的奈若忙脱离了怀抱，恭敬地喊：
　　“三殿下！”
　　三殿下？未央忙思忖了一下才恍然，抬头仔细打量那蓝衣的男子，竟然是三殿下，百里云纵？
　　那个因为姐姐是帝君而只能住在偏宫的王子殿下，竟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了。她不曾见过他，只是偶尔听宫中年长一些的宫女回忆起来，也都只限于小时候还是垂髫的他，每日随着两个姐姐识字。百里女王登基后他随即离开，长守着冷清，不曾进宫来。只是，奈若为何会和他认识，而且看起来二人还是……
　　“可是未央到了？”
　　未央终于听到了那个熟悉而不失威严的温柔嗓音。正是百里陛下。
　　“未央回来了。”她赶快俯下身子行礼，一直虽在身旁默不作声的熙流毓亦行了拜礼。
　　“起来吧。”百里宜醉含笑道。百里云纵此时也站到她的身边，片刻道，“原来你就是未央。”
　　未央拜过三殿下，直起了身子。
　　百里云纵一身碧蓝色的华裳，夕阳的光辉在他光亮的衣纹上折出浅金的色彩，如云似水。九条蛟龙穿梭于如意云纹中，在光的明暗中方显凹凸。未央转念，不是只有一国之主才可以穿着饰有云龙图案的衣服么。若隐若现，蛟龙浅出，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百里宜醉，百里陛下依旧面色温和。
　　“可是有话问我？”百里宜醉自然是不会忽视未央略带疑惑的神色，因着没有外人倒也问得随意，“有什么话进了内宫再说吧。”
　　“未央惶恐。”未央忙施礼，百里宜醉宽袖一旋，转身朝内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