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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溺水未遂 ...

  •   夏日晨光初露,不过短短一刻,日头便升得老高了。
      绚烂阳光下,我拉着纪连远的胳膊,一路走一路叙叙说了许多话。
      他努力挣开了手,说:“怪不好意思的。”
      我拉过他来:“我都没怕,你怕什么?你真是怕惯了,这样子以后怎么做男子汉?”
      他似乎有些难为情。
      “姐——”他抬头望我,怯生生:“你为我得罪了陆容淮,怎么办?”
      我昨天也是一时冲动,甩了对方两个巴掌。陆容淮当场便被我打懵在了原地,竟也没有想到要打还回来。都说陆容淮骄纵无礼,能这样对纪连远,难保不会使了法子来对付我。想到这一层,我不由得蹙紧了眉头,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想起他昨天铁青的脸色都不由得在这大热天里抖上一抖。
      不过我还是寻了话来安慰纪连远:“我爸是教导主任,再怎么说也是镇上有脸面的人物,就算陆大亨再了不起,他总也不敢欺负到我头上来的,你放心吧。”虽是这么说,可是手心里还是出了密密的一层汗。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胡猪头拍拍我的桌子,说:“顾大美人,英语作业借来参考参考!”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舍近求远,你又何必?”
      他死乞白赖起来:“裴南怎么可能借作业给我抄嘛!你行行好吧!早读课马上就要结束了,就借这一次,我保证!”
      我无奈,抽出作业,嘱咐:“别给老师发现了!”唐老师极为严厉地教导过我们,借作业给别人抄和抄别人的作业是同等恶劣的事情,所以惩罚也是一样的。
      他接过作业本,嘿嘿一笑。
      我问:“你鬼笑什么?”
      他眼睛放着贼光:“顾大小姐,听说你昨天冲到二班去,甩了人家陆少爷两耳光?”
      我瞪直眼睛,早料到今天的校园必定流言漫天了。一早踏入教室,同学们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我甚至听到有人说:“仗着自己的爸爸当教导主任,就这么胡胡作非为!哼!”另外的人附和:“陆容淮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就等着被削吧。”随后还要附上两声冷笑。只言片语,飞入耳朵,实在叫人气得咬牙。
      “是又怎么样?”我的手无意识地卷着英语书的一角。映入眼帘正好是裴南穿着白色衬衫的背影。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却一叶障目般希望他全无所知。
      但他很快回头,打破了我的幻想。
      “你白警告你了。”他只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便回转了头。
      我却觉得无限委屈。纪连远被欺负成那样,他并没有看见。他既然警告了我,我就有理由去教训陆容淮那个坏痞子。为什么他现在反而这样说?
      同桌用笔捅了捅我的手肘。侧首看她,她正以十分崇拜的目光望着我。
      “顾明橙,你打破了我对你的封建看法。”
      “什么?”我莫名其妙。
      “你居然敢挑战富二代!你曾经那欺弱怕强的形象,一下子就在我脑中颠覆了。”
      “我呸!我什么时候欺弱怕强过了?”我恨恨地道。
      她缩回了头:“喏,现在不就是了?”
      我一时语塞。

      陆容淮的报复来得精准,不过却很幼稚。
      孩子般的游戏,我并没有放在心上。流言蜚语四起,我靠窗坐在太阳底下,却觉得十分地温暖惬意。
      陆容淮的“狗腿子”很多,无非是撕书、摔凳子等微小的恶劣事迹,不足以捅到老师和我爸那里去,却也叫我一时半会儿念书念不安心。
      扇巴掌的事情,我也不想叫父母知道了。所以能忍则忍了,还好报复的力道总是绵软无力的,似我这般总被恶作剧之人,根本没有将陆容淮的报复放在心上,只想“恶少”手段也不过如此。
      见到他,我总要怒视之。他也总是冷着一张脸,并不多话。
      初二的孩子,还无法理解大人们口中的谦让、容忍,只透过自己的眼睛来看这个世界。常常我们眼中的事物,是单一色彩的。黑便是黑,白就是白,黑白不能混同,所以喜欢与讨厌并不能揉和进同一个身体。自我与唯我独尊,是那时候我们的代名词。
      因而,当一伙人将我扔进小镇河里的时候,我除了愤怒与恐惧之外,竟没有一丝意外的情绪。
      那天我的心情原本非常之好,就如同当天头顶的天空一般万里无云。早上纪连远跟我说放学后要去老师那里补习,因为新转学过来,功课有许多跟不上,我点了点头。
      我说:“晚上我们一起去‘望苇山’上看星星。”
      其实镇上没有山。最高的地方,也不过一座小土丘。然而,我却很喜欢去那里,发呆。在那里,可以看见大片的芦苇。芦苇是小镇河尾的,每当到了秋天,芦苇就一大丛一大丛的毛茸茸,只要风轻轻吹过,芦苇就一个方向地倾斜过去,然后又随风再摆过来。于是,我给它起了个文绉绉的名字——“望苇山”,并且学着基督山伯爵,封自己为“望苇山伯爵”。
      和纪连远一起去“望苇山”看星星,是最近的兴趣之一。
      纪连远点点头,非常灿烂地笑开了。
      那一整天,都过得十分太平。陆容淮竟然一点麻烦都没有给我找。我先翻了翻书本,完好无损。然后又看了看桌肚,确定没有异物。我不禁有些狐疑。他不制造事端,反而令我惴惴不安起来。
      直至放学,我都没有受到一分一毫的恶作剧。
      然而,正当我慢慢放下心来往家走的时候,我发现陆容淮正抄着双手拦在我必经的路上。而那条路,就在小镇唯一的河旁。
      “你要做什么?”我警惕地问。
      陆容淮笑起来,邪气得很:“别紧张。”
      我努力让自己眼神看上去凶狠些,然后用力地瞪着他:“就你那点小把戏,我一点都不害怕!”
      “哈哈……”对面的人突然笑起来:“是吗?”
      然后突然从旁边的小巷子里,蹿出好几个人。那些人都很眼熟,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戴眼镜的小平头。
      “给我扔下去!”陆容淮发号施令。
      等不及我反应,我便感觉到一股凉水从身后袭击过来。
      我看见陆容淮挂着十分痞气而又满意的笑容,观看着我的拼命挣扎。
      镇上孩子十之八九,都是在这条河里洗澡游泳玩耍着长大的,所以镇上的孩子基本上都会游泳。而偏不凑巧的是,我正是那十分之一的概率。当我奋力在水中扑腾着的时候,我还能听见岸上人大笑的声音。水慢慢地灌进我的耳朵鼻子眼睛嘴巴,渐渐将我所有的感觉神经屏蔽。我觉得自己很轻,轻得好像要飘起来。我的眼睛睁不开,耳朵里也只有水咕噜咕噜的空鸣。我想,我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我既着急,又难过。我想哭,可是水已经堵住了眼泪的出口。
      就在我快要窒息绝望的时候,突然,我感觉自己被一只臂膀牢牢地抓紧,身体慢慢地上升。身子开始变得笨重,连呼吸都成了一件十分吃力的事。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然后,在一片模模糊糊的白光里,我看见了林雪峦。林雪峦翘着她的那两只惹人心烦的羊角辫出现了,粉色的嘴巴嘟着,单眼皮下的一双小眼睛骨碌骨碌乱转。她说,姐姐,我想要这个洋娃娃。我说不行,上次已经把小汽车让给你了。林雪峦不理会,劈手抢过洋娃娃。
      洋娃娃是爸爸从上海带回来的,金黄色的头发,高挑白瘦的身子,小洋裙套在身子上漂亮极了,总像是随时准备着去参加舞会。我不肯,于是跑过去抢。她一手紧紧地抱着我的洋娃娃,一手指着我大声哭起来。
      大人们跑过来,他们都在帮林雪峦抢我的洋娃娃。我也想哭,可是我却使不出力气。我只是一个劲地想着要抢过来,抢过来。可是,无论我怎么抢,洋娃娃始终被紧紧地拽在林雪峦的手里,分毫不动。
      不知过了过久,远空里突然传来个声音,似乎在拼命呼喊着。可是我虽然听见了声音,却听不清对方在喊什么。无论我多么努力地凝神,声音传到耳朵仍旧是飘忽而零碎的。我很着急,于是忘记了夺回我的洋娃娃。
      声音终于渐渐清晰起来。
      “顾明橙!你醒过来!快醒过来!”
      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裴南的脸。
      而我悠悠转醒后却怅然若失,因为——我的洋娃娃被抢走了。

      裴南像是如释重负,说道:“你终于醒了。”
      我只觉得眼皮沉重。我看着眼前的人,觉得像是童话里的白马王子,又或者其实是夜礼服假面。我想要挤出一个完美的笑容,好让他放心。
      然而,下一刻爸爸的脸出现在眼前。
      “没事了吧?”
      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家里。纪连远就站在爸爸的身边,吓得脸色都苍白了。
      “怎么会跌到河里去?”妈妈也从客厅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生姜茶,诧异兼责备地问道。
      我没有力气回答他们,眼皮沉重,于是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我听见裴南说:“叔叔阿姨,既然顾明橙已经没事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爸爸妈妈便忙说:“好的好的,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回去路上小心!”
      如果没有裴南,那我今天就死定了吧。
      那陆容淮去了哪里?畏罪潜逃了?真没种!我默默地想。
      妈妈将我拖起来去洗了热水澡,中途不断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却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天色渐渐暗了,我浑身脱力。躺在床上,幽暗的天花板,不时地出现奇怪的样子。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我看见纪连远探了个脑袋进来。
      他爬上床,同我并排躺下。
      他转头,眼睛在黑暗中总是黑白分明。
      他说:“姐,你后不后悔救了我?”
      我轻哼了一声:“那算什么救?”
      “那都不算救,那什么才算?”
      我不由得想起裴南的脸庞,然后笑起来:“裴南今天救了我,那才叫救!”
      “可是……”
      “可是什么?”我在黑暗中看着他的眼睛。
      月光从窗外打进来,正好罩在纪连远的脸上。他其实长得十分清秀,只是总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楚。
      他抿了抿嘴巴,突然转了话题:“姐,你是不是喜欢裴南?”
      我不由得笑得深了,没有说话。
      “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他问。
      我看着月光皎洁,心生欢喜,忘记了满身疲惫。
      “就是看见了会很开心,看不见会很惦记。”
      纪连远沉默了很久。
      我不禁问:“怎么不说话了?”
      然后,我听见了纪连远轻轻地说:“那就是和我喜欢妈妈一样。”
      我愧疚起来,很深很深地愧疚起来。
      窗外的虫鸣一声叠着一声,我觉得世界好安静。自己这一刻,像是在世界的最顶端,又像是在世界的最末端,总之怎么也触不到核心。
      “姐,陆容淮还会不会找我们麻烦?”他又一次转移了话题。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怕他什么?”
      可是一想到曾经差点死掉,心里便不由得害怕起来。
      “姐,你在发抖。”
      “乱说!我才没有!”
      “姐,我要努力变强大,然后保护你!”
      我笑了笑:“没关系,再怎么样,还有我爸呢。我爸很厉害的,学校里没有一个老师不服气他。教书又好,人又好,我爸说一句话,总要顶他们说十句。”
      “嗯!我要变得像姨父那么厉害!”
      我哈哈笑起来:“那你可得好好努力了!”
      他也跟着笑起来。
      月光罩在我们身上,我拉着纪连远的手,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虫鸣仍旧此起彼伏,朦胧中我觉得真是好听。
      那一晚,我做了许多个梦。
      我梦见了陆容淮,他张牙舞爪笑容狰狞,他说:“顾明橙,这下你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哈哈哈……”我不服气呀,不,何止是不服气。我还记得水漫上头顶的冰冷感,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的恐惧感,空气被一点一点吞噬的焦灼与绝望感。在原本冷静的审视之后,恨意在睡梦中反而愈发清晰起来。面对他的嘲笑,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又仿佛被水堵住了嘴巴。心内有个隐约的期待——若我能够活过来,若我能够活过来,我一定一定整死你!
      转而,我又梦见了裴南。却只有短短一刻。他没有说话,只沉默地锁着眉头望着我。仿佛他在岸上,而我仍旧在水里,我向他伸手,他并不动,仍旧隔着河水望向我,脸却愈来愈模糊。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只觉得无限委屈。我仍旧说不出话,我忘记了自己被埋在了水底。
      于是,恨意重新席卷。一切都是陆容淮的错!
      就这样,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有些微年轻的恨意在同样年轻的身体内慢慢生长,只是那时候的我哪里来得及多想,无所畏惧就是那时候的我的代名词。
      许多年后,我想起后来发生的事,心想如果当初没那么冲动与狂妄就好了。可是人啊,总要在吃过大亏之后才会认识到这一点。溺水其实,还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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