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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两记耳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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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纪连远还是被留了下来。自此,妈妈没有给过纪连远一个好脸色。
我好几次想要跟妈妈说,阿姨走是因为我,却始终提不起勇气。只好让那毒瘤慢慢地溃烂在我心里,结成一方永恒的禁地。
我还是跟纪连远一起上下学。他还是沉默寡言,垂首成为一个静默的姿势,慢慢在他幼小的身体里成长。我猜测他爸爸的死因,猜测他妈妈的去向,却不想去猜他脑子里的怪想。
有一天裴南对我说:“顾明橙,你的表弟怎么一直没有表情?”
我很想说出一个裴南能够满意的答案,却无论如何也扯不出一丝明了的思绪。
我支支吾吾。
他又说:“陆容淮,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镇上有名的“陆大亨”的儿子,据说行为乖张,做事向来无法无天。
不过我知道陆容淮,最先也是因为裴南。他和裴南的关系,就像我和苏景的关系一样。他们俩一向同来同往,两家人是邻居。不过虽然两人长得都很好,但是裴南成绩优异,德智体美劳全优,是众多家长拿来教育孩子的经典案例。而陆容淮就完全相反了,成绩偏科很严重,即便理科能拿满分,平均分仍旧能被跛脚的文科拉到及格线边缘,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众多家长拿来教育孩子的经典反面教材。
我们在1班,陆容淮在2班。虽然不同班,但是在这个小镇上,哪里能有什么秘密呢?所以陆容淮的少爷行径,即便未能亲眼所见,也实在是令众多听闻者忌惮不已的。而我,恰巧就是听闻者之一。
“怎么了?”我问裴南。
裴南只侧回头,双唇紧抿。他的侧脸在这春天的阳光里,显得熠熠生辉。我一时看得有些呆,也不知道脸有没有跟着红起来。
他并没有看我,轻吐了几个字:“陆容淮好像很看不惯你表弟。”
我不禁皱眉。陆容淮和纪连远又没有什么瓜葛,凭什么看不惯他?不过就算是看不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自己不也一样没对纪连远好声好气过,每天上下学都不当他存在。
“然后呢?”为了多和裴南说会儿话,我不禁又开口问道。
他摇了摇头,只说:“陆容淮他看不惯的人,都被他整过。”说完想要转头,然后又似是想到什么,转过头来看我。
我被他看得有点莫名其妙,反而不觉得害羞了。
他又说:“我也只是听陆容淮念了几句,提你个醒。”
我慌忙说了声“谢谢”。心想纪连远没有什么可被人占便宜的,他不善言辞,最多也就言语上吃点亏吧。况且,虽然对他感到愧疚,可是对于他的存在这件事,仍然处于无法接受阶段。所以,我也并没有多想。反倒对裴南能够这样关心我感到开心,直乐了一天。
波澜平静的日子过了许多天。纪连远还是不爱说话,个子倒是往上蹿了几蹿。妈妈很刻薄地说,都是我们家的伙食好的缘故。爸爸听了,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纪连远却总恍若未闻,握着筷子呼啦呼啦地吃饭。妈妈听到这个声音,便又皱了眉头。我也想皱眉头,却每次都连带着撅嘴,感觉反倒像是撒娇,于是放弃了尝试。
发现纪连远身上有伤疤,也是爸爸第一次带他去澡堂的时候。
从澡堂回来,爸爸的脸色就铁青了。妈妈问他怎么了,他也不吭声,慢慢地走过去撩起纪连远的袖子。
纪连远的手臂很瘦很瘦,几乎嶙峋。臂上蜿蜒着一道一道的伤疤,有许多旧烟烫头,却还有许多新的伤痕。他瑟缩地发着抖,想要放下袖子,却被爸爸制在手里。
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裴南说过的话,莫非这真是陆容淮弄出来的?顿时心头冒出一股无名之火。
天气已经渐渐暖了,棉袄已经换了下来。纪连远穿着薄薄的一件外套,里面一件旧T恤,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了。
妈妈突见伤势,竟也被唬了好大一跳。最后却唉声叹了好大一口气,说:“何苦呢!”
爸爸不解。
妈妈解释说:“这个,都是他爸弄出来的。”
爸爸不信,说:“怎么说也是亲爸爸,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那个混蛋,根本就不是个人。那时候拼了命地要嫁哟,我是死了命反对。”说到这里,妈妈又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她以为家里每个都不容她,一心想往外面跑。结果呢?”
“你少说两句。”爸爸沉着声音道。
妈妈看了看我和纪连远,便合住了嘴,再没往下说。
夏天渐渐地来了,身上的布料慢慢减少,纪连远的伤疤渐渐地也不能遮。
妈妈买了很多药膏回来给他抹,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旧伤疤没去新伤疤又来。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只把手抠着裤子口袋,剪短的头发遮不住脸,却仍旧只能看见一片氤氲。
事情的水落石出,还是多亏了胡猪头。虽说胡猪头向来和我不对盘,但却是个很善良的人,没啥坏心眼。
那天中午刚过,班上同学稀稀拉拉还没到齐。我家中午没人做饭,一向是在学校食堂解决的。我跑到苏景家蹭完午饭刚刚回到教室坐下,胡猪头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拉着我的衣袖,大气喘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耐烦:“有事说事,无事退朝。”
“不……不好……了……你表弟……被陆容淮……的狗腿子们……拉去后面……小树林了……”他上气不接下气。
我一听,便也急了。这种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事情,第一次降临在了我的现实生活当中。
到底是年幼冲动血气方刚,我一激动就冲出了教室,往学校后面传说中无数对情侣诞生、又有无数对情侣分手的小树林奔去了。
我心里想的是:居然敢动我的人!不要命了!
大概是有意壮自己的胆,于是一边跑一边在心里重复着这句江湖义气甚重、在书里电视里看了数百遍的句子。
大中午的太阳好好地便叫嚣了起来,和着悠悠的蝉鸣,直将人的恐惧放大了若干倍。
远远便看见了地上躺着一个人,周边围着五六个人。我不觉加快脚步,到了面前才发现躺在地上的,正是纪连远。
怪不得他身上的伤总是不间断,怪不得大夏天了他还是坚持穿长袖长裤。我眼睛不禁有些发热。
他蜷缩在地上,捂着肚子,似乎非常煎熬。他侧过身子来看我,却又不敢直视我。
我抬头看着那五个人,都很面熟,全部都是2班有名的“混混”。
那几个人死瞪着我,多少有些忌惮我爸爸教导主任的身份。其中为首的一个戴眼镜的平头说:“既然你来了,就把他带走吧。”
我反瞪他:“谁让你带他过来的?”
他不吭声。
“你说不说!”我恶狠狠地掷言。
他轻轻颤了下,却也并未吓到。
“是不是陆容淮?”我死命盯着他。
其他几个人也不说话,均充满敌意地望着我。
“把他扶起来!”我不甘示弱。
他们几个起初没动。
我又恶狠狠地喊道:“扶起来!”
那个戴眼镜的平头向旁边几个使了个眼色,将纪连远从地上慢慢地扶了起来。
我暗暗吐了口气,仍旧不减气势地说:“扶去你们班!”
他们虽然心里不服,但是仍旧乖乖地将纪连远扶回了2班。
我也并没有任何避讳,直往他们班进。瞄准了气定神闲正拿着文曲星打游戏的陆容淮,当下就踢翻了他的桌子。
他正沉浸在游戏里面,并未留意到人员的进出。现下桌子被踢翻,登时愣了下,然后红了脸,抬起头来诧异地迎了我的目光。我第一次看清楚了陆容淮的脸。那是一张五官分明眉目清朗的脸,却生来有副桀骜不驯的神情。他的身子仍旧气定神闲地坐在座位上,不动分毫。
“干嘛?”他开口问。
我既然闯到了这里,气势势必不能弱了去。
“不干嘛!”
“那你为什么踢翻我桌子?”他脸上波澜不惊,但是口吻里却带出了点警告的意味。
我完全不理会,慢慢地道:“看你,不顺眼!”
他脸色青了一青,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夏天的炙热慢慢地在这窄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他比我高了许多,我立马便觉得气势被损煞许多。
他绕过我,慢步走到纪连远桌边。纪连远被打得痛,这一回嘴角都裂了开来。陆容淮盯着纪连远,眼神古怪。没等我反应过来,纪连远便被他提了起来。
他嗤笑一声:“嘿,起来啊,别整天这么阴气沉沉的,我们班可不是地狱!”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那天晚上纪连远在黑暗里喊我“姐”的声音,顿时心里郁结,跑到陆容淮的面前,甩手便是一个巴掌。
这一下,我并没有留几分力气给自己。虽然我力气不大,可是陆容淮白皙的脸颊立时现出五个红红的手指印。
“你别得寸进尺!”陆容淮也怒了。
我反手又一个巴掌,把自己逼得也没了退路,缩了疼得发麻的手。然后趁陆容淮瞪着眼睛愣在当下,我赶忙把纪连远拖到自己的身边。纪连远虽然被打得痛,却到底能忍,努力直了直身子。
我说:“走。”于是,我拖着纪连远慢慢走出了2班。
班上寂静无比,同学们都愣在了当下。没有人起哄,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倒喝彩,也没有人敢靠近我们。
我听见上课铃声响起,却并没有理会,带着纪连远去了医务室。
我问纪连远:“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你们都讨厌我。”
短短六个字,却让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他说:“姐——”
我转头。
他说:“姐——对不起。”
他说:“姐——你能不能不讨厌我。”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纪连远的眼泪。在他长成翩翩少年之前,我第一次看见了他的眼泪。包在眼眶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瞬间就模糊成了一团影。倒映在眼泪中的我的影子,也微微跟着颤抖。他只轻轻眨了下眼睛,眼泪便成串地掉落下来。
他说:“姐——我饿。”
我这时才知道,他并没有吃午饭。
包扎好伤口,我带他去学校外面吃面。镇上唯一的一家面店,雪菜肉丝面三块钱,青菜面两块钱。我偷偷看了眼兜里仅有的五块钱,咬了咬牙对老板喊:“一碗雪菜肉丝面。”
纪连远捧过面来便吃,呼啦呼啦。
我打量起这个地方,面店门面还算干净,凳子是那种长长窄窄的长板凳。凳子很高,坐在上面脚还不能够完全点着地,这让我觉得不够踏实。头顶的电风扇并没有在运作,因为早已过了吃饭高峰。
我看纪连远吃得满头大汗,便向老板喊道:“老板,麻烦开电风扇!”
老板在厨房里哼着小曲,并不理会。也不知是真的没有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
才两分钟的功夫,纪连远便将一碗面吃完,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我问:“饱了吗?”
他看着我,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他努力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说:“说实话。”
他便又摇了摇头,将牙齿咬着下唇。
我说:“青菜面行么?”
他又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便对老板喊了一声:“老板,再来碗青菜面。”
老板这回耳朵非常灵敏,闻言便迅速端上一碗青菜面。面上只缀了几根青菜,面量也少了。
我感到有些生气,这不是明着欺负小孩子么。
“老板,你要不把量加足了,我就不付钱!”如今想来,那时候的英雄气概不晓得从何而来。
后来纪连远说:“姐,我还记得你问面店老板要面的样子,活脱脱一个黄蓉再世。”
是了,我的偶像就是那爱打抱不平的黄蓉啊。
“可惜,我却未能有她一半的机智聪慧。”我是这样回答纪连远的。
纪连远又说了什么,我记不得了。而在我心里弥久珍藏的画面,只是在那个夏天刚刚到来的时候,一个13岁的男孩在我对面将两碗面吃得有声有色,额头上的汗珠滴到碗里也浑然不觉。
当天晚上,我牵着纪连远的手回家。他的手上并没有多少肉,硌得我有点疼。
我说:“今后,不许不吭声。”
他“嗯”了一声。
我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
他说:“姐——我知道了。”
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星光缀在头顶,织成一匹墨蓝的幕布。空气里早已弥漫开栀子的香味。我们走在这微澜的夜色里,并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