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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十三岁的纪连远 ...

  •   在我前十四年的生命里,除了爸爸以外,没有出现过其他重要的男人。可是,纪连远却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我虽然并不排斥新鲜的人或事物的出现,却又不得不对于即将改变的生活感到恐慌。谁晓得班上的人会怎么议论,突然多出来的表弟,在我们这样流言蜚语横飞乱行的小镇上,真的不是件光荣的事情。
      果然不出意料地,胡猪头一下课就在班上哗啦哗啦开说了。
      “顾明橙今天是牵着一个男孩子的手上学来的!”胡猪头身边就坐着我们班最帅且成绩最好的男孩子,名叫裴南。
      我脸一红:“胡猪头,关你什么事!”然后操起英语书,狠狠地向他的头颅砸去。
      胡猪头疼得嗷嗷直叫,一张小胖脸通通红:“顾明橙,你别以为你爸是教导主任,我就怕你!”
      于是我又狠狠地给了他一下。
      这位我暗恋许久的裴南同学,轻轻地转过头来,留了个美好的侧脸给我。他问:“是真的吗?”
      “什么?”我没想到他真的对这件事有兴趣。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的小心脏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想必脸也红了一大半。他问:“胡岳说的,是真的吗?”
      胡猪头探过头来,阴阳怪气地说:“当然是真的啦~人家一大早可甜蜜了呢!顾明橙,你早恋不怕你爸知道吗?”
      “真的吗真的吗?”同桌也起了劲。
      “那是我表弟,你个死猪头!”我甩手又想拿书打他,他先前吃过亏,赶紧退回去拿手护住头。
      我又解释:“而且,我们根本没有牵手!”我努力真诚地看向裴南,希望他不要有所误会。
      裴南只是笑了笑,就转过头去了。
      我还想辩解几句,可是上课铃声就这样无情地敲响了,锐利的声音刺痛了整个校园。我望着裴南直挺的背脊,略微有些惆怅。
      英语老师在上面念“somebody be made to do something”,我神游的脑子里却晃过纪连远那道孤单寂寥的身影。
      今天一早爸爸叫醒我之后就去学校了,妈妈也很早就出去卖菜了。纪连远呼啦呼啦喝完妈妈煮的泡饭后,站在客厅里默默等着我。我嚼着口中的榨菜回头看,他低垂着头,头发有点长,都快遮住了他的脸,一双又黑又瘦的手不停地扯着自己的裤袋。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注视,他抬头看向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我有些心慌。我赶忙转回头,匆匆扒完了碗里的泡饭,甩下筷子抓起凳子上的书包就往外跑。
      跑出门又回头喊了一声:“纪连远你快点,不然就要迟到啦!”
      隔壁傅婶正在院子里洗衣服,见我问:“明橙上学去啊?”
      我应了一声“是啊”,回过头去看纪连远。他背着一只蓝色的书包,那只书包对于他小小的身板而言,显得过于重和大。他追得有些吃力,却没有吭一声。
      我觉得自己必须要有点做姐姐的样子,于是跑回头扯了他一把,他挣脱了下,奋力往前跑了几步。我有些生气,却又不好发作,如果是胡猪头的话,我老早就一脚踢上去了。就这么别扭地并排走到校门口,迎面就看见胡猪头贼兮兮的笑,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很可惜并没有奏效。
      我把他带到他们班门口。我说:“放学之后你就在你们班门口等我,我们一起回家。”
      他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默默地垂着头走进了教室。
      我伤心地想着自己在裴南心里的印象肯定更加差了,一面在英语书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画。等画完才发现,书上多了个裴南的侧脸,于是又使劲用橡皮擦掉。
      哎,这个世界怎么能这么让人烦恼。我盯着黑板上老师整齐的板书,侧耳倾听下课铃声的响起。

      “喂喂,顾明橙——”苏景的大嗓门真的有种冲破云层的穿透力,总是让我自愧弗如。
      她从遥远的3班跑过来,跨越了横亘在我们中间数十年的2班。
      “你快告诉我,你今天带过来的那个小矮个儿是谁?”她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情,我顿时有点失望。
      苏景是我爸牌友的女儿,我俩小时候手牵手一起长大,虽然从未一个班待过,但是好得堪比亲姐妹。她家跟我家就隔了一条河,以苏景的嗓门只要喊一嗓子,就算我在卧室里看电视,也能听见她那好比扩大版八哥的声音。
      我趴在窗台上,跟她大致地说了一下情况。她立即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不过同情的对象是我。
      “今后你家就多了一个跟你抢零食的小弟弟了,顾明橙,你好可怜。”一双大眼水汪汪,顿时让我误以为自己身世非常可怜。
      苏景最近迷上了琼瑶,所以这事不能怪她。好在上课铃声及时打断了她的表演,她迅速地跨越千山万水回去了自己的班级。
      放学之后,物理老师第四十回拖课了,而且这一拖就拖了将近半个小时,夜色逐渐降下来。班上同学早已怨声载道,我看了看窗外,心想纪连远不会真的傻到一直在门外等着我吧。
      我叹了口气,裴南转头轻轻地问我怎么了。我一时慌乱,赶忙摇了摇头。
      物理老师拖完课后,各大课代表又开始在黑板上布置作业,这样一拖竟拖了一个小时。一放学,我赶忙往隔壁班跑。2班门口并没有人,我终于松了口气。
      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心想纪连远那个家伙居然走一次就认得回家的路了,也挺了不起。推开家门,却发现一桌子的人——爸爸、妈妈、阿姨、傅婶,唯独没有纪连远。
      莫非纪连远已经吃好了?我心里这样想着。
      还没等我开口,爸爸便问了起来:“连远没跟你一块儿回来?”
      我被问得一懵,十分茫然地摇了摇头。刚刚他们班级门口明明没有他的身影。
      爸爸当下放下筷子说:“我去学校找找。”
      “姐夫——”阿姨眉头紧皱,脸色很不好:“连远那孩子不懂事……”竟一时哽咽没能说得下去。
      我愣在当下,说:“爸,我跟你一起去。”
      爸爸却说:“你快吃晚饭吧,吃完饭去做作业!”
      三月里,我手心里却拽了满满的汗意。早春的风是料峭的,树影斑驳,好似即将有场逆袭的雨。那个孤单无依的纪连远,却不晓得究竟跑去了哪里。
      扒拉着饭,我不时地往门外看,希望一转头就能看见爸爸牵着纪连远回家,然后一同坐下来吃饭。可是直到我伏案写作业,仍旧没有见到爸爸和纪连远的身影。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见外面阿姨和妈妈在絮絮叨叨,时而伴着点哭声。虽然知道偷听并不光明,却忍不住蹑手蹑脚贴着门听了几句。
      “连远他爸有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阿姨沉沉地叹息一声。
      良久没话。我觉得没趣,刚要回转身,却听到妈妈说:“你下面有什么打算?”
      “姐——”阿姨欲言又止。
      “怎么了?”妈妈诧异。
      “没什么。”阿姨那边显然又收了话头,只说:“心里比较慌,我还没想好。”
      “不要急,慢慢来。”妈妈安慰。
      等到睡觉,爸爸还没回来。我虽然心里担心,却抵不住睡意,和着衣服就躺下去了。
      朦朦胧胧里,听见爸爸的声音:“真不懂事。”
      又听见妈妈说:“她还小,哪懂那么多了。你看,她也担心,连衣服都没脱。”
      我虽无意识,但朦胧中也知道是在说我,心里十分感激。
      “这丫头做什么梦了,竟然哭了。”妈妈用手轻轻拍着我。
      我得到了安慰,意识便又渐渐远了。
      第二天早晨,像是韩剧一般,一起床又见纪连远坐在客厅里呼啦呼啦吃着泡饭。我瞪着他,狠狠地问:“你昨天去哪儿了?”
      他抬起头,眼神里有些胆怯,犹豫着说:“我……在门口,等你。”说完便又垂下头去,盯着眼前的泡饭。
      “你说谎!”我跑到他面前,抢过他的碗。
      他也不抬头,用手抠着桌子,只是说:“我没说谎。”
      我“哼”了一声,将碗重重地摔在他的面前。
      我跑去卫生间刷牙洗脸,一转脸却看见阿姨立在拐角,脸色惨白。我觉得很尴尬,可是又有些生气,用音量不大却又能使他们两人听见的声音说道:“一个会撒谎,一个会偷听。”
      那个时候的我,是那样一个血气方刚的姑娘,浑然不觉这样的话对于当时的他们而言会产生怎样的一种伤害,对于当时早已伤痕累累的他们而言,会有怎样的影响。

      隔天阿姨便消失了。
      不知是消失在了熹微晨光里,还是隐匿在了沉重暮色里。
      电视里中央一套的新闻联播主持人面色凝重,嘴巴一翕一张,却发不出声音,年代已久的黑白电视机里雪花乱飞。
      堂前的爸爸妈妈也在演一幕严肃的哑剧。爸爸燃了支烟,坐在一只对于他而言略微显小的青色竹椅子上,微微一动便牵扯了竹椅的老筋骨,时不时沉沉地发出“吱嘎”一声闷响。烟雾氤氲在他的四周,不辨表情。妈妈垂头在灯光下,默默地织着衣服,细细的针在她的手中毫无声响地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偶尔停下咳嗽一声,迅速将针抽出来另起一排织起。
      大约过了大半个小时,爸爸终于决定性地开口:“连远那孩子,以后我们就当做是自己的吧。”
      “养明橙一个就很吃力了。”妈妈也并不说“好”。
      爸爸一支烟尽,又用打火机点燃了另一支烟。烟是爸爸抽惯的红双喜。打火机是爸爸出去应酬拿回来的,周身是透明的绿色,上面印着白色的“老吴饭店”字样,我以前总拿在手里玩。火光在他手中微微颤着,他说:“就这样决定了。你妹妹留的孩子,我们不能不收。”
      “凭什么收?她倒好,自己一走了之!我偏不收!”妈妈动了气。
      “你不要争一时之气。”
      “我这不是一时的。那个时候也是她自己要嫁的!现在却把责任推到我们头上来!”妈妈怒极,抬手拭了下眼角。
      透过门缝,光线过于明亮,我在黑暗里看得眼花。大气不敢出,心里闷得有点难受。然而阿姨是不是因为我那句话走的,我大概永远都不能够知道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妹为什么要急着嫁人。”
      “虽然她是我爸抱来的,可是我家里人也没有人亏待她啊!谁晓得她竟然这么不知好歹,说走就走!”
      爸爸拧着眉头,手里的烟一刻也不得停。
      “你妹妹大概老早就看透你这个脾气了。”说完哼了一声。
      妈妈把衣服一撂:“我什么脾气?我什么脾气?你说啊!我什么脾气?”
      爸爸也怒了:“你就这脾气!哪天嘴不这么毒就好了!”
      “顾起行,今天我告诉你,我不止嘴毒,我心也毒!这孩子我不收!别想把他留在我家蹭吃蹭喝!”妈妈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了。
      “你……你要这么蛮不讲理,我也没话可说。反正我挣钱比你多,你不养我养!”爸爸将烟一掐,眼睛也通红了。
      “哼!”妈妈不屑:“就你?你别把自己养没了就算不错了!我跟你说,要我养她儿子,她自己却跑外面吃香喝辣的,我告诉你顾起行,没门!没门!!!”妈妈又坚定地强调了一遍。
      我咽了口口水,腿早已酸得不行。心里的难过像那香樟叶子,褶了一层又一层。我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难过,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阿姨。
      “我不跟你吵,孩子们都睡觉了。你不养就不养,以后你也别插手我的事。”爸爸把空掉的香烟壳子捏在手心里,揉作一团,最后似无力地脱手扔进了垃圾桶。
      妈妈气得坐在破旧的沙发上,不发一言,只默默地抬手擦眼泪。
      我知道这幕剧演完了,却没看到个明确的结果。我合上门,回转身,却发现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过道里,倒狠狠地吓了一跳。
      那个身影发出个微弱的声音。
      他说:“姐——”
      很多年以后,我并无法想起当时他的样子他的表情,却仍旧深刻地记得,他那一声轻如耳语的“姐——”。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要大哭一场。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想要用力地抱一抱他。
      纪连远,在他十三岁的那个春天里,没有了爸爸,没有了妈妈。
      然而,我只是静止在黑暗里,没有挪动一下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十三岁的纪连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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