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春》mingjing

3、第 3 章

　　日子依旧这么平平淡淡地过，转眼间个把月的时候已是过了，还未到双抢季节，所以阿苗得以在家闲来织布，有时得空也会和阿爹说说话。
　　今年地里旱得厉害，梅雨却又迟迟不来，看得出来阿爹有些因为这个上火气，不停擦着汗，有时还朝天上看，不过自始至终天都是那么碧蓝如洗的。阿苗见他这样心急，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从旁边拿出蒲扇来，细细地给他爹扇着。

　　坐了半晌却还是坐不住了，他爹一手抄起了草帽说：“我去地里看看。”
　　阿苗看着他爹的背影叹了口气，天天看时时看不都是那个样子么？还真当多看一会地里就能有水从下冒出来？不过这番话若是说出来，在爹那里也是行不通的。爹对于珍视的东西有种狂热的守护欲望，这是每个庄稼汉都有的，把那几亩田里的东西亦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养活，一点一滴的闪失都是出不得的。

　　他端起板凳刚想进屋，冷不防听到外面两声轻轻的敲门声，一扭头，就看到阿羲小心翼翼地挤进来，摸样和做贼似地。
　　“哎……”阿苗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阿羲拉着阿苗的手，往着后面的山岗上跑，他们一起跨过山脚下的小溪，踩着那片光秃秃的鹅卵石，躲过山间人家的注意，顺着林中小道，一步一步朝山上走。
　　“你怎么回来了？”阿苗踩在那条小径上，脚下不时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
　　“想见你了，就趁周末回来一趟。”阿羲轻轻甩动着两人的手，转头看着阿苗。

　　热烈的阳光经过层层树叶的淡化已是昏沉了许多，不时有星星点点的光斑投射在树林里，却已不再刺眼。阿羲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中，瞥到了阿苗微微红了的脸，不由心下也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将对方的手扣得紧了一些。
　　山岗并不高，除了树林之外多是农户载得一排排茶树。此时并不是新茶上市的时节，所以没有人来这里。山顶上有许多松树和竹子，倒是个纳凉的好去处，不过农村人有这闲情逸致的少，多半此时都在田中劳作呢。

　　路越来越不好走，不时地面上会突出树梗和尖尖的竹笋。阿羲一个没留意就跌了一跤，白色的确良衬衫的袖口上染上了一道黑灰。

　　阿苗连忙去扶他，拿口袋里的手绢去给他擦着衣服，一边说着：
　　“路不好走，坐会儿吧。”
　　阿羲跌了一下，有些懊悔在阿苗眼前失了面子，只得就着台阶，让阿苗扶着自己，坐在了一块很大的圆石上。

　　阿羲坐定了，心似乎也定了。阿苗怕他摔那一下动到筋骨，就上前去给他揉腿。忽得一阵山风吹了过来，带起来他几缕散开的头发，轻轻扫了扫阿羲的脸颊。
　　阿羲一怔，抬头望着对面人温润的脸颊，一手伸过去，碰了碰他垂在颊边的发丝。
　　阿苗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急急忙忙地把头发向后捋：
　　“哎呀，怎么又散开了？”

　　他皱了皱眉头，这么容易散，果然开司米线束发就是不行的。上次不知是谁家人从镇上买了什么皮筋，带弹性的，怎么动都不会松头发。
　　他微有些不满地拉下了那堆红线，解开圈套子。一头乌黑的发随之垂了下来，被山风一带，凌乱地在背后飘着。阿苗的头发挺长，全部披散下来齐腰，平常他喜欢在靠肩的地方扎个辫子，却总是容易散开来。
　　阿苗是个喜爱整洁的人，他觉得散开来头发会显得自己蓬头垢面。

　　殊不知阿羲看着那柔软的发丝失了神，他想起了见到阿苗的那第一面。
　　他也是这般披着头发，站在水里，温柔地望着自己。
　　手指不由自主地插入了那堆发丝，入手微凉，细腻而光滑的触感。从来不似海报上的那些油腻特别光亮的明星的头发，阿苗的头发有些干燥，很蓬松，却温顺得像一眼流动的泉水。
　　似乎让自己从指尖都觉得温柔了起来。

　　阿羲觉得自己像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自己晕晕乎乎的，现在则是真正醒了梦想成真的时候。
　　“我给你编个辫子。”他望着愣在那里的阿苗，微笑着说。阳光在他脸上留下细碎的斑点，看起来竟是如此的明朗。
　　薄薄的带着光晕的的模样，让阿苗想起了自己织过的纱，似看得透又似看不透。
　　阿苗呆呆忘了他一会儿，然后楞乎乎地把手送了上去。
　　掌心中是那段红色的开司米线。

　　有些粗糙的手轻轻划过阿苗的耳廓，拢紧了往前垂落的碎发，指尖打开做一个梳子的锯齿，顺着那滩溪流的方向淌了下来，一合一并间，便仔细分为了均匀的三撮。
　　阿羲拿惯手术刀的手，此刻竟有些不那么坚定了。
　　林子间静悄悄的，却似乎能看到万物在朝气蓬勃地生长的。
　　他们之间也静悄悄的，而心里的那种东西也似乎迎着风，朝着天空，汹涌地破土而出。

　　许久，阿羲才开始说话。这种静谧的气氛很美好，但是他也怕坐在前方的阿苗会闷。
　　他给他说单位的事情，说他们院长，说他过一段时间准备去考试，说国家的政策改变了，他这个地主的儿子终于可以去考职称了。
　　阿苗时而应一声，随着阿羲手的动作偶尔偏偏头。
　　辫子很快编好了，一串串的结子下，阿羲留了一缕长长的发梢，然后用那散开的红线一圈圈地缠了上去，最后轻轻地放了下去。
　　他轻轻摸了摸那搭在背上的一束发，充满了某种莫名的景仰。阿苗的背却因为这个细微的动作而僵了起来。
　　他从来不曾和谁做过这么亲密的动作，就算至亲的亲人也没有过。他并不反感这个动作，但毫无疑问，这让他感到紧张。
　　阿羲温暖的手搭在他的背上，然后慢慢地向上，握住了阿苗瘦削的肩膀。
　　他握了很长的时间，阿苗缩着肩，几乎能隔着衣服感到那双手传过来的温度。

　　后方的气息停顿了一下。
　　“阿……”
　　“等……”
　　阿苗突然站了起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扭过身，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阿羲，带着一种很明显的惊慌失措。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对方，然而这种表情却让阿羲发自心底地愧疚了起来：
　　“对不起，”过了良久，阿羲叹了一口气，低下头诚恳地道歉：“吓到你了。”

　　“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后阿苗这句话却说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觉得窘迫和一种如芒刺在背一般的紧张。
　　阿羲望着他，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对了，”阿羲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一样，拉过自己的帆布包：“我不能常常见你，你给我留个念想吧。”
　　阿苗疑惑地盯着他，见他从布包里掏出个黑乎乎的东西来。
　　这又是什么东西？

　　“你……你就坐这块大石头上好了。”阿羲抬眼看了看四周，最终还是选定了地方，闹着让阿苗坐在了那块石头上。
　　“照相？”阿苗这才有些反应过来，不由有些兴奋了起来。以前照相馆的人进村子，都是大件小件的，搞得很隆重的样子，自己却往往都只有看看的份。
　　他抿了抿自己的嘴唇，面对摆好姿势的阿羲，有些紧张地拽着衣角。

　　“放松，想想高兴的事。”望着阿苗那生涩的摸样，阿羲无奈地摇摇头。
　　高兴的事？
　　阿苗仔细回想了一番，也不知道自己单调的日子里，究竟哪一天发生了什么特别高兴的事情。想着想着，似乎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阿羲上个月在车里给自己念诗？
　　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带着那么些意味深长的声音，纠缠在舌尖上，让空气都暖了。

　　“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