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来风急》烟雨南朝

4、四 忆故交

　　沈府的这座老宅虽然陈旧，但打理得还算整齐，留着些读书人家的大方素雅。晚辈见长辈，顾怀修在门厅时就早早地行礼，问沈老夫人安。
　　沈老夫人还是端坐在高堂，几年的操劳已让她不复当年的风采，但眉眼间依旧存着诰命夫人的雍容高贵。
　　顾怀修回到沈熙所住的屋子时，沈熙已经困得快要睡着了。见他回来，小声地嘟哝道：“祖母跟你说什么了？”
　　顾怀修哄道：“没说什么，不过我们两家原是世交，老夫人要见见我罢了。”沈熙唔了一句，才安心闭上眼睛。见他安眠了，走到外间叫过沈七来问话。
　　“顾爷您问公子他为什么会身体虚弱？哎还不是老夫人管得严，整日罚他跪祠堂。比如前日早上吧，我们公子难得有睡那么沉的时候，老管家和我就没忍心喊醒他，上学就迟了些。晚上回来公子不敢隐瞒，说起被先生罚了，老夫人就罚他跪祠堂，夜里我们都睡醒了公子还在那里跪着，早上怎么起得来？又急急赶去上学，这么折腾身体能好的了嘛？我们公子原就是个再认真不过的人，自个儿在家看书也很用功，哪里还经得起老夫人这么狠命管着哟！”沈七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一张小脸皱得像朵菊花。
　　顾怀修心下明白，道声“你去忙吧”，回屋内去看沈熙。放下纱帐，床里的沈熙面色上的潮红已经褪去了一些，鼻翼轻微扇动，嘴唇还是有些干涸，顾怀修便用帕子蘸了水替他擦拭。
　　“她老人家说，你是个傻孩子，也是个苦孩子，要我多照看你一些。”顾怀修低低地道。

　　“清晏救命！”沈熙清晨才迈出家门，就被顾怀修一把拖住，大喊着救命就拖上了马车。
　　“清晏啊……你早饭吃没？”把沈熙匆匆忙忙拖上马车的人刚坐定，却冒出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啊？哦，正，正准备吃来呢……”沈熙举起手里的几个馒头道，“顾兄你找我何事？”
　　“你且先吃着，慢慢听我说。”拿着水壶倒了杯水递给他，道：“我爹有个同僚，过几日就是六十大寿了。老头子说我去学堂也好几年了，硬生生交代差事下来，要我写了贺文送过去。我于这贺诗寿联上头实在有限，只好来求你救命。”
　　沈熙啃一口馒头，侧着脑袋疑惑道：“令尊门下那么多清客，你怎么反而来托我？这类官样文章我也许久不曾写，怕写不好。”
　　顾怀修苦着脸道：“快别提那帮子老东西，这主意还是他们出的，我也不好再去求他们。连先生都说你笔下了得，清晏你就别谦虚了，好歹替我写完了它，我再谢你。”
　　沈熙咬着馒头眼角带笑：“你要怎么谢我？”
　　顾怀修呆了一下，道：“只随你，只要我做得到决不食言。”说罢，故作殷勤地在杯中续上水，讨好状递给沈熙。
　　沈熙扑哧一声道：“那等我写出来你交了功课再给谢礼吧，到时候被令大人笑话你可别来找我。”
　　顾怀修忙连声答应，眸子含笑望向那人。从最初的戒备到如今的谈笑自如，沈熙终于在他面前放下了和年龄极不相符的老成，一笑一颦之间依稀带出了当年那个少年的模样。
　　顾沈两家不算世交，因着顾父和沈父二人同年，性情又相投，彼此间来往颇为密切。当然，这是在顾父还在朝的时候。也怪不得世情冷淡，当初沈父一案轰动朝野，与沈家素有来往的人家人人自危，求自保而不得，何况再去联络。沈父是极有骨气之人，早在案发后就断了与所有故交的往来，未定罪之时沈家就已遣散家人封闭屋宅，家眷也都送回了菱洲老家。至于沈老夫人和沈熙何时进的京，倒是无人知晓也无人关心了。
　　这是自己父亲说的，还有几句话在酒后反复念叨着，倒是顾怀修想忘也忘不了。“沈谦沈谦，谦谦君子，君子无罪，怀璧其罪。”顾父每念及此，一大把年纪的人老泪纵横，平素什么严肃的样子都不见了，化作了一把伤心泪。
　　顾怀修幼时随父亲去沈府时，也见过沈熙。那时的沈熙是相门公子，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就被沈父带在身边，幼嫩的孩童举止应对从容不迫，有模有样，赢得众人夸赞，都说是要相门出相，少不得子承父业前程似锦了。虽有几分奉承在里头，可小小的年纪有这份沉稳也是不易。沈父怕捧杀小孩子，倒是摆手让众人莫再夸他，要沈熙随着其他宾客带来的孩童去作伴。顾怀修比沈熙大上一两岁，也在被“作伴”的众人里头。玩耍之际总是不自觉往那人身上看，这么一看就不难发现，其他人的眼神也是直往着这边飘。沈熙白白的面皮生得粉嫩，乌黑的眼睛清亮清亮，穿一身银白缎子长袍，头发用几个珠子攥起来盘在脑后，哪怕是在大都生的不坏的官宦子弟之间也极为出众夺目。再加上相府的名头，也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这一个看。
　　不自觉吸引了一堆目光的沈熙却没有半点拘束，落落大方地跟身边人交谈，举手投足间有些莫名的好看。当那对乌亮的眼睛不经意间对上自己时，顾怀修递上了一个笑容，眼睛的主人微微有些困惑，但很快释然，对着他倏忽绽出笑颜。
　　直至多年后，顾怀修才明白，那相视一笑之时，就是缘起之时，也是劫来之时。